想通归想通,心里舒不舒坦就是另一码子事了。
郑予安签完了陈莉送进来的合同,倒掉了烟灰缸里快满出来的烟屁股。
他坐在位子上又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内机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郑予安单手接起,因为叼着烟,声音有些含混。
章晋在那头笑:“小郑总啊,你许久不来了。”
一般和大企业合作,金额是个天文数字的话,往来都会比平时热乎很多,WEGO从成立伊始,财务方面就一直是郑予安对接,直到他被借调去银监那两年才断了联系,如今又好不容易续上了这缘分,章晋肯定是高兴的。
郑予安伺候客户起来有一套,人帅嘴甜,不是一般讨人喜欢。
“哪有很久,也就一两礼拜。”郑予安把烟夹在手里,语气温和,“哥这是想我人了,还是想喝酒了?”
章晋好吃喝,明明酒量一般,但就爱那杯中物,他最近弄了几瓶新西兰的精酿,想着要与郑予安尝一尝。
“这牌子的牛奶世涛可是去年世界啤酒比赛的冠军。”章晋还不忘打广告。
郑予安:“世涛味道浓的很,哥你喝得惯?”
章晋:“不就黑啤嘛,那酒花跟牛奶似的,你一定喜欢。”
郑予安说行吧,约个时间,咱哥俩喝几杯。
章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酒都准备好了,就差你了!”
苏州不少精品清吧都会存着几个熟客的好酒,等着人来了专门为其调制,章晋一直去的那家叫“蓝爵”,郑予安也认识,下了班便直接开了车过去。
蓝爵的服务生不多,加上调酒师才两三个,老板娘亲自坐吧台里招呼客人,看到郑予安表情有些惊讶。
“唷,您真是好久不来了。”老板娘笑得敞亮。
郑予安与她虚抱了一下:“前头开门红,太忙了,实在没时间。”
老板娘乐了,娇嗔道:“我这儿好酒都没个能喝的来捧场。”
郑予安:“我这不是来了吗。”
他脱了西装,里面是一件铅灰色的衬衫,四月也是奇怪,居然还降了温,郑予安这回规规矩矩系着扣子,随手拿了个烟缸。
没等一会儿,章晋就到了,郑予安正准备站起来迎他,一眼瞧见了他身后跟着的人。
晏舒望今天把一半的头发扎高了,像古代儒生似的绑了个揪,他外套挂在手臂上,侧头与章晋说话,突然一个抬眼,目光不近不远地落在了郑予安的脸上。
“……”郑予安是真没想到晏舒望会来,脑子里莫名其妙就翻出了点赞照片的事儿,秦汉关的声音跟大喇叭似的响在他耳朵旁边。
【能什么意思,对她不感兴趣呗。】
【小心思嘛,你得多想想。】
郑予安的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其实波涛汹涌,浪来浪打,他调整了下表情,笑道:“晏总怎么也来了?”
晏舒望看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道:“花瓶挺漂亮的。”
郑予安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是看到照片了,于是沉默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我以为你没看到呢。”
晏舒望的目光像流连的灯火,他在清吧昏黄的灯下露了个暧昧不清的笑容,微微低下头,专注地盯着郑予安的双眼。
“郑予安”晏舒望平静道,“只要是关于你的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
第17章
郑予安记得,这是晏舒望第二次连名带姓的喊自己。
南方人少有普通话特别标准的,或多或少总会带上些苏南口音,听着软和,但晏舒望不是。
他喊郑予安名字的腔调,仿佛把字含在了舌尖上,滚过一遍后,再一粒一粒吐出来。
章晋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来来往往,他得了好酒,自然喝酒最大。精酿都是小瓶,没什么讲究对瓶吹也行。
郑予安便干脆没要杯子,凑着瓶口一点点啜着。
世涛的口味浓郁复杂,带着点经典黑啤呛人的苦,酒花丰盈,香而密实。
晏舒望边喝边耐心听着章晋夸这酒有多好,后者的酒量是真的烂,半瓶不到明显已经上头,说话都开始糊里糊涂起来。
男人喝醉了,基本就干三件事,睡觉抱马桶忆往昔,睡觉抱马桶条件不允许,章晋自然只能忆往昔了。
“小郑啊。”章晋醉了也不敢跟晏舒望勾肩搭背,只能一手揽过郑予安的肩膀,“我还记得你在对公柜台的时候,那个嫩的哟,我来做账——你还记得吗?当时我还没结婚呢,你冲我一笑,啧啧,腼腆!”
郑予安失笑道:“哥你才来过几次,基本都是燕姐来的。”
章晋不服气:“谁说的,我去过不少次呢,柜台忙,你都没功夫招呼我们,为了不影响你工作,我们待个几分钟就走了。”
郑予安隐约觉得古怪,重复问了一遍:“你们?”
章晋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当年咱们WEGO还是个破作坊,好几次晏总都是亲自去你们行入账的,你还记得么?”
“……”郑予安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这其实不能怪他,银行柜员先不说隔着一层玻璃,对公的每天传票就要做上千张,鲜少有抬头的机会,每家公司的财务基本都那几个时段来入账,全是流水操作,用不着多寒暄交流,这儿拖点时间,后头有人就会崔,轧账是有时限的,拖了就得晚一天,那可是闯大祸。
郑予安算是记忆力好的,经手流水WEGO这么多年来指数最高且增长稳定,再加罗燕为人热情,“谢谢”“你好”常挂嘴边,郑予安才对她印象不错。
“晏总那时候还不是长发呢。”章晋想了想,给他找理由,“你没认出来也正常。”
晏舒望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酒,似乎并无所谓章晋编排些他什么。
郑予安有些没忍住,问他:“你之前见过我?”
晏舒望的眼神在他脸上多停了几秒,他眯着眼似乎在回忆,半晌才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郑予安也觉得不靠谱,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生活又不是小说,还真玩暗恋这套。
“那我魅力还挺大的。”郑予安笑着自嘲道。
晏舒望仰起脖子喝酒,他的喉结上下划了划,嘴唇沾了些酒渍,在灯光下盈盈润润。
郑予安觉得他似乎笑了一下。
“你想什么呢?”晏舒望问,“觉得我对你一见钟情,还是暗恋成真?”
郑予安眨了眨眼,他跟被敲了一棒似的,有些清醒。
晏舒望举着瓶子,轻轻撞了撞他的瓶身,促狭道:“郑予安,你太笃定了些。”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郑予安觉得自己这次不是湿鞋这么简单,而是差点翻了船。
他这是得意忘形,都忘了两个圈子的规矩,安代说过晏舒望没找过圈外的人,他居然还觉得自己是那个特例。
他凭什么是那个特例?郑予安模糊地想,羞耻自愧这类情绪既饱满又酸楚,精酿的干涩被无限放大,落入胃里,竟然隐隐有烧起来的趋势,郑予安摸不透在单层情绪背面那更大的空虚和失落感。
酒精让他有些反胃,但又不得不做出得体的回应。
“我这是自作多情了。”郑予安拎着瓶子,不怎么好意思地笑道,“晏总不要介意。”
晏舒望盯着他的表情,可惜最后没看出什么破绽来,于是有些兴意阑珊地拨了拨耳边的发。
他懒洋洋“嗯”了一声,又突然问:“你怎么不交女朋友了?”
郑予安愣了下,过了一会儿,才迟钝道:“感情这种事情……总不能随随便便吧。”
晏舒望:“你没需求?”
郑予安没反应过来:“需求什么?”
晏舒望暧昧地一挑眉,他又喝了口酒,舌尖若有似无地舔过玻璃制的瓶口,声音低哑而蛊惑:“上床、做爱,随便什么。”
他看着郑予安问道,“你不想吗?”
第18章
话题开始偏离的时候,郑予安的确是没想到的,主要是这些带点荤的内容,也不适合晏舒望那谪仙似的脸。
食色性,是凡人的烦恼,晏舒望怎么看都不该有。
“平时工作那么忙,我都快成和尚了。”真要聊起来,郑予安也不会落了下风,不正经的话题正经讲,坦坦荡荡才是乐趣,“毕竟我真不是随便的人。”
晏舒望似乎觉得好笑,他还真笑了下,敲了根烟出来。
“抽吗?”他问。
没等郑予安回答,那根烟便递到了他面前。
郑予安接了过去。
他道了声谢,掏出打火机,先给晏舒望点了火,两人这一来一回,居然还有了些默契,就连烟的牌子都一样,也不知道是谁省了谁的。
“我喜欢你不随便。”晏舒望突然说,他夹着烟,大拇指顶在太阳穴上,歪了脑袋看向郑予安。
酒吧里的灯实在太暗,反倒衬得晏舒望副眉眼亮了起来,他笑容是淡的,眼梢却端得是馥郁浓厚的情,两相一合,似无边风月。
郑予安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他抽了口烟,半晌才说:“别老说我,晏总怎么不找对象?”
晏舒望抖了抖烟灰,说:“没合适的。”
郑予安随口问了句:“晏总喜欢什么样的?”
晏舒望也不知道是在说真的还是开玩笑:“我喜欢不重要,得那人喜欢我才行。”
郑予安有些惊讶:“谁会不喜欢您啊。”
晏舒望反问他:“你喜欢?”
郑予安:“……”
这话抛来扔去,兜兜转转都绕不开撩拨的意思,郑予安明明没喝醉,脑子却昏得有些厉害。
他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道:“晏总你别寻我开心了。”
晏舒望笑了笑,过了许久,才突然用苏州话道:“我寻的不是开心,是欢喜。”
两人抽完了一根烟,又喝了两瓶酒,精酿不比普通水啤,度数要高很多,章晋到后面果然又醉得不成样子,郑予安只好帮忙叫代驾,把人送回去。
“小郑啊,今天晏总来不是给我面子。”喝醉酒的人话都很多,章晋坐进了车里还拉着郑予安说不停,“幸好你来了。”
郑予安失笑:“说什么呢哥,早点回去睡觉。”
章晋嘟嘟囔囔着还在说些什么,一会儿“你和晏总关系好”一会儿“他是看重你”类似的话,车轱辘似的轮番讲。
等车开走了,郑予安才算是松了口气,他折回身,发现晏舒望正站在酒吧门口,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晏总叫车了吗?”郑予安主动问。
晏舒望晃了晃手机:“这么晚不太好叫。”
郑予安:“要不坐我车吧,我找了代驾。”
晏舒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郑予安只当他默认了,一块儿站在台阶上等着代驾过来。
五月的天气要热不热,雨下过几场,天上云多,不见月亮。
郑予安掏出手机来想看代驾到哪儿了,他走下一级台阶,借着路灯的光,微微低着头。
晏舒望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后脖子上。
“好像离得有点远。”郑予安没回头地道,“我再换个人吧。”他刷着手机,似乎想起什么,刚准备回头问“晏总你住哪儿”,突然脖颈一暖,晏舒望的掌心居然贴了上来。
郑予安:“?”
晏舒望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他本来人就很长,此刻弯下了脊背,一只手扶住了郑予安的脖子,两人脸对着脸。
“你好像不知道。”晏舒望盯着郑予安的脸,他刻意放慢了语速,说,“你喝多了,脖子会红。”
第19章
郑予安是真的不知道,他下意识捂住脖子,表情在路灯下既是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
晏舒望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氛围其实很难形容,也许是路灯太温柔,也许是天上无星月,晏舒望的目光难得没有包含太多的东西,他的睫毛很长,落下月牙似的影子,视线的温度像清晨草坪上的日光投影,柔软又茂盛。
脖子上的手长久没挪开,晏舒望好像一直都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他像是替人遮挡羞事,态度却又很磊落。
郑予安过了一会儿,有些没忍住,他说:“可以了。”
晏舒望似是打趣他:“不用不好意思。”
郑予安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喝酒不上脸的。”
晏舒望想了想,安慰他说:“也不算上脸。”
郑予安笑了起来,他们离的没刚才那么近了,酒花的香气还没散去,绕在两人的中间,郑予安的双眼皮褶皱并不宽,但因为眉骨高的原因,显得很多情。
晏舒望似乎总爱看着他的眼睛。
郑予安有时候觉得他做事情不符合年纪,太过于随性了些,但又不记得在哪儿看过一句,说男人致死都是男孩儿。
他想起来以前安代就说过他没意思,大人一样活得很累,郑予安当时不怎么明白“没意思”的道理,现在好像才能理解一些。
代驾来的时候,郑予安的思绪跑得远了点,他回过神来,带着代驾去开自己的车,晏舒望坐到后座上,下意识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郑予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
牛奶世涛不是一般的啤酒,后劲跟红酒一样足,郑予安还在晕,于是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他还是第一次坐自己车的后座位置,长腿也没办法完全伸直,有些后悔当时应该买辆SUV。
晏舒望在旁边突然出声:“前面左拐。”
代驾问道:“开进去吗?”
晏舒望不怎么客气地做主道:“开进去。”
郑予安睁开了眼,发现晏舒望住在月亮湾,他随口说了一句:“现在这边房价多少了?”
晏舒望:“四五万吧,没怎么关注过。”
郑予安默了默,心**了个柠檬的那种。
代驾一直把车开到了楼下,高档小区没多少地面停车位,晏舒望下车后郑予安也跟着送了送,他没走远,倚在车门边上等晏舒望进单元。
“我这是来认个门啊。”郑予安开玩笑道。
晏舒望看他一眼,问:“认好了吗?”
郑予安佯装前后看了看,说:“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