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是李无恙。
江未值班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跑来了,仗着和院长熟,肆无忌惮,甚至有几次还想留下来,被江未批评以后,才收敛了些。
这会儿已经接近12点,真不知他从哪里赶来。
江未不紧不慢地把照片收好,打开门。
“怎么现在来了?”李无恙在小小的单人值班室里环视了一圈,道:“想你了。
听保安说,刚刚有人缠着哥哥?”江未在这一刻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按惯例这个点儿,如果没有事情要处理,那么他就会在休息,李无恙是知道这一点的。
哪怕是晚上八九点,他要来找自己也会提前发消息确认他不在休息。
而这一次他却直接敲门了。
“刚刚是祁林。”
江未把经过简要的说了。
李无恙舔了舔嘴唇,“他有和哥哥说什么吗?”“你以为他会和我说什么?”“他一定会说我坏话,他一直这样。”
“是。”
“……那哥哥,可不可以不要相信他。”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
李无恙抱住他,“真好。
以后我也不会让他再来烦哥哥的。”
经过了刚刚那会儿,江未也没什么睡意。
“无恙?”他轻轻喊了一声。
“嗯。”
“……没什么,睡吧——对了,下次别再来。
一次两次没什么,多了其他人会有意见的。
这里别人也要住的。”
李无恙不在意道:“我让院长把这里,都留给我们。”
“……”江未不说话了。
“……我错了。
不干预哥哥工作的事。”
“睡了。”
在睡去之前,江未想到和李无恙在一起的那会儿。
那时候他和此刻、以及好几个月之前都是两种心态,甚至心中某个因为连番变故而抛在脑后的猜想又冒出来。
他还联系过进入了商业领域的初中同学了解情况,得知消息后松了口气。
而如今,那个猜测又卷土重来了。
李无恙很早就离开了,他听着江未的意思,一般不会让别人看到他和江未过分亲密。
江未八点和同事交班,收拾好东西,他点开了那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
……“前年7月,郑北阳继父因贪污进了警局,李无恙帮忙解决了。
条件是郑北阳和你分手。”
“你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吗?”“他的腿就是我那好弟弟叫人打的,膝盖骨裂,哇,听着就很疼呢。”
“不过更疼的是,他后悔了。
那时候他心里一定疼死了。
你说呢?不然他不会在膝盖还受伤的情况下还跑出去找你,不然伤势也不会加重到两年也没能走路的地步,不然也不会江医生,你是专业人士,你觉得我说得对么?”“当然了。
我这种有前科的人说得话,你大概不信,我给你发个地址,你亲自去看看那位,自然就清楚了。”
……那之后,他再没见过收到过祁林的消息,也再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给江未的人生丢下了最后一枚炸弹,很神奇地再无音讯。
翌日,江未如常准时地来到了医院,却立即请了一个临时假,而后离开打车前往火车站,买了一张票。
等车,检票,进站,广播站里女声提示即将发车,江未拿出了祁林给他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在面容上没有多少的改变,是他最熟悉的温润如玉的样子,哪怕无法如常行走,目光中竟仍无一丝对不幸和不公的怨怼。
这个人就如同一汪清泉,把那些那些清冽又温柔的回忆重新送至江未眼前。
那一刻,江未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些薄情的。
不然那些明明无比清晰的过往,还有曾经让他无比眷恋的生活,怎么短短两年就在心里惊不起一点波澜了呢。
他也觉得自己是毫不意外的。
因为,当一道口子开启,那么无数的细枝末节都将显露。
也因为经历了许多许多的事,见过了许多许多类似的事,他已经麻木了。
奋不顾身与不择手段,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他能选择要不要的啊。
可是,他还是觉得痛,觉得恨。
他看着郑北阳的双腿,觉得四肢百骸都有针在扎。
他想,他这辈子对郑北阳有这样几个亏欠。
他不该在已经接受了他的心意之后,却没有给予同等的爱护,反而因为对李无恙的心软,而许久地忽略他的感受,这是亏欠了他的付出和包容。
他不该对再三犯错的人心软、轻信、放松警惕,从而摧毁了他的事业、梦想和健康,这是亏欠了他二十六岁之后的整个人生。
他从小就立志要帮人、救人,却偏偏害了一个他最不该辜负与亏欠的人。
列车行进,带起猎猎风声。
他目送着这趟去往郑北阳所在地方的列车远去,像送走了已经过去很久的上半生的一段情。
那么,他也将去处理他的后半生了。
在他转身的一瞬,他被紧紧抱住。
那个既不是他前半生,也不会是他后半生,但在他整个人生中都将浓墨重彩的少年,喘着粗气,手里力道惊人,他惊惶问:“哥哥,你要去哪里?”“我本来想去找郑北阳。”
李无恙的双臂骤然收得更紧。
“不过,我去了除了问一个真相外,也只是给他和孟小吾添堵。
所以,想还是直接问你好了。”
于是江未终于问出了与郑北阳分手那天,他未曾问完的问题,那个他曾碍于受人恩惠没能再直接问出口的问题——“无恙,是不是你逼郑北阳和我分手的?”
第69章
那个问题如惊雷一般砸在了李无恙头顶。
许久,他才艰难地问:“可以不回答吗?”“必须回答。
“李无恙额头渗出恐惧的汗水,终于他点了头,“是”。
他说完不等江未说话,连忙继续道:“哥哥,你原谅我。
那是之前的事情了。
是我答应你之前的事情。
我也和你保证了,不再伤害别人,我在努力改的。”
这个答案其实已经不再重要。
江未不信祁林,但他信自己,祁林的话是真是假,他有判断。
他只是想看看李无恙对他还有多少谎言。
“你真的在改么?”他问。
“是的,我真的很努力。”
“那你昨天为什么那么巧地知道祁林找我,怎么知道我没有休息,现在你为什么能追到这里来。
医院你安排了人监视我?不是答应我要给我空间的么?”“不是,这不一样,我只是,我担心你。
而且,那是之前的。
我只是,我已经没有,老是缠着你。
你让我,慢一点,我一下子,我接受不了,我以后……”“好,那这不怪你。”
江未拍拍他的手,“你松一下手。”
“我不松手。”
“那你稍微放松些,好吗?你勒得我很难受。”
李无恙很为难地收了些力气,江未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转过身,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
是的,李无恙二十岁了,他已经是青年模样,可他在江未心里仍是个少年。
“无恙,我想和你分手了。”
“……哥哥,我最近,在准备新成立一个儿童基金会,用你的名义,这样是可以帮到很多人的多么?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去把郑也接到这里,我们一起收养他。”
江未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呀,永远都是不想听的就当没听到。
“其实以前我一直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对我有……嗯,爱情,毕竟我们年纪差得也很大,我以为我们更多的还是亲人一样。”
而如今,江未想想,可能是李无恙孩童时的光阴有过自己太多的参与,可能那是他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希望了吧。
李无恙说:“……是亲人,也是爱人。
我对哥哥,一见钟情。”
江未是真的被他逗乐了,“你那时候才多大呀?八岁还是九岁。”
李无恙为难地皱了下眉,“我不记得了,不过还要早一些。”
江未也没有去仔细回忆那时候多大年纪,轻叹:“确实过去很久了——我弟弟的一切,我都感谢你,但我还不了也还不清。
这段在一起的日子就当作我一部分回报。
你救了我,我是一点也回报不了了。
你就当我,忘恩负义吧。”
他的语调奇异地平和,李无恙在他得知真相后,会像以前一样生气,不理他,可最终发现哥哥这样平静后,他窃喜。
可直到哥哥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再温柔的话,也能诛心。
那一声一声的“回报”,把他的心都搅碎。
真疼啊。
“哥哥不要乱说了,我们回去。”
“没有乱说,我是真的决定和你分手了。”
“……为什么要分手?哥哥和我在一起,我不会对他再做什么。
我也对哥哥好。
我们的生活和以前一样。”
“是的,我继续和你在一起,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你也不会再去伤害郑北阳。
但那些已有的伤害怎么办呢?如果未来还有人坚决不允许我和你在一起,你又会在暗中做些什么呢?”被调离的同事可以再让他回来,私自占有的名额可以归还,无辜受累的孩子能恢复健康。
但郑北阳被摧毁的人生该如何复原。
要是未来父母和弟弟知道这其中缘由,恐怕鱼死网破也要他离开吧。
他不怪现在这个为了他努力改变的李无恙,但会怨以前的李无恙,也会怕往后的李无恙。
当他清楚了某个真相之后,那么他看到李无恙,便会想起那段被迫终结的恋爱,想到他曾经的恋人因为他而遭受的苦痛。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抑或二者兼有,无论那种,都不过是一种私欲。
当他明白了自己成了私欲与恶行之间的联结点,他不想成为私欲的终点,也不能成为恶行的起点。
他必须将自己从这条线上割离。
这条线是李无恙的某个神经也好,某根血脉也罢,又或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总之,这条线该断了,他要走了。
“……我在改了。
你说的不伤害别人,我会做到的。
你相信我。”
李无恙道。
但江未已不信了。
李无恙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只按照自己的理解在践行诺言。
他曾答应自己不“杀人”,那么对他来说“杀死”以外的一切都可以做。
他曾答应过自己“不撒谎”,却在被质问到为什么要撒谎和周予谈恋爱时,自若地解释“我没有撒谎,是她撒谎的”。
那么他能做到自己提出的各种要求,但当他真的要达成某个目的时,势必还能找到办法既守得承诺,又达成目的。
难道自己真的要规定好各种各样的要求,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像牢笼一样么?江未说:“不用了。
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的人生你自己走吧。
我也要走了。”
李无恙着急道:“我不同意。”
“那是你的事,当然了,我猜你也可以拿我家人威胁我,那你可以试试看。”
李无恙双眼有些模糊,看着远处空旷天际处有列车飞快驶来,心想:杞人的天终究还是要坍塌了。
列车到站。
旅人出,喧哗起。
他们是纷涌人潮中唯一的静止。
稍微高一些的青年揽着另一人的腰,而那人双手也按在他腰侧。
他们像在吻别。
从火车站离开后的第二天,江未就把行李都收拾好。
毕业在即,他有几个同学同样将在附院工作,其中有位女同学正在约人合租,江未已经和她聊好,待这两天看完房定下来就能搬走了。
他已和李无恙分房睡,临别前的那个傍晚,江未的行李基本搬空,他没有再拒绝和李无恙用晚餐,他想与他好好告别。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没了前阵子的温馨。
李无恙似乎已经接受了江未的决绝。
江未拿出一张卡,推到李无恙面前,斟酌了下语言,“这是……这些年李管家给我打的钱。
其实我大学之前已经辞掉了在你家的工作,但后来,就这份工资一直没断过。
这个卡很久没用了,所以我到前几年才发现。
当然了,这点钱对你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你给我家的帮助也远远多于这些,但是,这些的确不该属于我了。”
李无恙盯着那张卡,问:“什么工作?”江未双手交握,想了想,道:“那时候,我不是和教你读书认字。”
……“那只是一开始。”
“……”“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