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都被堵上了叫声还能传这么远,这声音的主人想必是痛得狠了。
曹闵不清楚军中是如何审问俘虏的,不过他对宫中和刑狱里的一些手段有所耳闻,光是那些个名目听着就令人毛骨悚然,更别说这些名目到了不同的用刑者手上还能弄出不同的名堂。
那声音叫了有一阵子,中间弱下去好几次,不知用刑者动用了什么手段,上一刻曹闵还疑心那人要受不住刑罚昏死过去,下一刻声音又高亢了起来,若不是被东西塞住了嘴,怕是得叫出个惊天动地的动静。
一阵轻风吹来,风中隐约夹杂着一丝血腥气。曹闵抬着头嗅了嗅,疑心是自己脑中幻想太多生出了错觉。他偷瞟了身边的崔永福一眼,这老太监平时看着一团和气,遇着这种情况居然脸上一点变化也没有,可见传言里关于宫中诸多见不得光的私刑都是真的。
曹闵出着神,又一声高亢的叫声传来,吓了他一哆嗦。他环视周围,骆凤心那些手下睡觉的睡觉,吃饼的吃饼,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连点好奇都没有。
离他不远的地方,先前跟骆凤心一起去救他们一伙士兵里,有两个正一边吃着干粮一边低声交谈。曹闵似乎听见了“殿下”二字,知他们是在谈论乐平公主,连忙竖起了耳朵。
“……殿下往常不是都不碰这种事的么,向来是刘哥指挥咱们动手,殿下经常连看都不来看,怎么这次还亲自上阵了,都没叫刘哥跟咱们一起去?”一人问道。
同他说话那人年纪看上去比他长上一些,听了他的问题拍了拍他的肩,凑近些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刘哥那些个折磨人的手段可都是殿下教的。”
年轻士兵惊讶:“真的假的?我还以为殿下不忍心看这些事,所以才总是不来呢!”
“殿下手底下都不知有多少条人命了,还能不忍心这个?”年长士兵一哂,又道,“是有人不忍心,不过不是殿下,是郡主。你没发现刑讯也好刑罚也好,只要郡主在营中,殿下都不让咱们带去她面前。”
“可我瞧咱们郡主也不是多懦弱的人呐,前回还带着咱们哥儿几个把陈家那个鼻孔快仰上天的小崽子唬得差点尿裤子。”年轻士兵疑惑道。
“不懦弱也不代表就喜欢,我瞧你对上敌军的时候也挺猛的,你喜欢打仗么?”年长士兵反问。
年轻士兵摸了摸脑袋:“不喜欢,那不是没办法的事么,我要不拼尽全力没准儿就死了。”
“就兴你你这样,不兴郡主这样?我听吴小哥说,从前他跟殿下在北境的时候,每回抓到奸细殿下都是亲自审的,就是自打来了这边儿,不想让郡主闻着一身血腥味儿才不亲自沾这些事了。”
“咱们殿下待郡主真好,也不知道我将来讨个媳妇儿能不能这样待我。”年轻士兵听的一脸羡慕。
年长士兵一巴掌拍在年轻士兵头上,笑道:“也不看看人家郡主是什么水平你是什么水平。郡主除了不领兵什么不会做?而且长得也好看,我要能讨这么个媳妇儿,别说不沾这些,就是……”
他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僵着脸摆了下手:“不能说这个,回头让殿下知道咱们在背后议论郡主,又该罚咱们绕校场跑五十圈了。不过话说回来,殿下这两年都没自己动过手,这次一来是郡主不在,二来我看是真动了怒火,陛下被那帮反贼逼成这样,任谁也……”
他说着话眼睛看向装有皇帝陛下遗体的那口箱子,脸还没转到那边去,先发现了曹闵在偷听他们说话,瞬间瞪圆了眼起身拔刀出鞘,恶狠狠地盯着曹闵。
曹闵作为朝廷一品大员,哪遇上过这种尴尬的时候。换作往日,就算他偷听被人发现,两个小兵而已,要有一方诚惶诚恐也该是他们,怎么敢反过来拿刀对着他。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他在别人的屋檐下,而且也不知骆凤心是怎么□□的手下,这些士兵看人的眼神简直像是群饿狼,叫人无端从心底生出恐惧来。
场面一时有些紧张。
曹闵这边,禁军都是瞿皓的手下,跟他不熟,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崔永福等人与乐平公主汇合,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自然不会主动帮曹闵出头。
而除了禁军,剩下几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有心的尚且无力,况且还有像崔永福之类懒得掺和的。
那名年轻士兵见状拉了一下他的同伴,年长那个重重“哼”了一声,还刀入鞘,给了曹闵一个警告的眼神,还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曹闵刚才被人家瞪着的时候只顾着慌张,这会儿人家坐了回去才觉出脸上火烧火燎的,羞恼之情满聚于心。
一群没规没矩的乡野莽夫,有什么可橫的!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已有几代了,别说是渝朝,就是前朝也是他们这些人。
从前有别家风光,近些年是陈家,不管风水转到谁家头上,总是在他们当中罢了。改朝换代都能没撼动他们,区区一个乐平公主能有什么用?也不看看一心想改革的骆瑾和落了个什么下场!
一想起骆瑾和,曹闵越发气得肝疼,他把女儿嫁给骆瑾和,还指望将来能凭着皇子飞黄腾达,一跃超过陈家,最不济也能讨好着陈家,从陈家指缝里抠出些好处来。结果他女儿倒好,吃里扒外,这下把陈家得罪了个透顶,连带着他跟儿子都丢了官成了逃犯。
曹闵打心眼儿里不信骆凤心能打赢这场仗。
留在这里迟早要完,得找个机会悄悄溜回去,可是歆若搞了这么一出事,太后肯定不会再信任曹家了,得想个什么办法重新博取太后的信任……
他满脑子都在盘算这些个心思,没留意那头的叫声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还是忽然浓郁起来的血腥气让他抬起了头。
在他前方,骆凤心正站在那里同部下说话,一双白皙的手被染成了深红色,血液尚未凝固,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她的脸上也溅上了少许,原本就张扬艳绝的人在鲜血的衬托下宛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
似乎是察觉到了曹闵的目光,骆凤心抬起眼眸朝曹闵投来凉凉的一瞥,曹闵顿时打了个激灵,什么世家什么逃跑统统忘了个干净,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作为猎物被捕食者盯上的恐惧。
好在这一眼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骆凤心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与她手下说事。曹闵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抚了抚胸口。
逃跑什么的,还是谨慎一些,需得从长计议……
“……平襄王此次入京号称有二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十二万,除此之外还有太后掌控的另外六万禁军。”另一头,骆凤心与手下说明接下来的进攻计划。
当年郑韦之乱后,骆瑾和跟陈太后达成了协议,禁军原本的十二部一分为二,原有的番号取消,改为“虎”、“豹”、“熊”、“狼”等猛兽的名字,一半交由瞿皓掌管,另一半则由陈太后推荐的将军梁孟永接管。
“梁孟永所率的这几万禁军,除了他和领头的几个,余下众人跟陈家未必都一条心。以平襄王的谨慎,不会全然相信他们,必定留出一部分自己人来维持京城秩序、驻守各隘口。我推测梁孟永手下的禁军多半是被平襄王推来盛德行宫当牺牲品了,平襄王自己带着人在外围督战。”
骆凤心唤来方才与她一起参与刑讯的手下拿来地图,另一边有亲卫一早打好了水过来。骆凤心一边淋水洗手一边对着地图将那几名俘虏交代的内容对其他人复述了一遍。
那几名俘虏职位都不高,所知有限,除了此次平襄王总共出动的人数,也就只知道这一带的巡逻和哨岗情况,再往远去京城那边就一概不了解了。
“咱们这样……”骆凤心洗净了手,指着地图对手下几人交代了一番,末了对其中一人道:“一会儿你带二十个弟兄护送崔公公他们去跟常将军汇合,如果他们中有人使小动作——”
她停顿了一下,往曹闵处望了一眼,才又继续说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直接打晕绑起来带走。”
一个时辰匆匆过去,时间一到,骆凤心便领着手下与崔永福分别,朝盛德行宫方向赶去,行至半路,迎面遇上一群容貌狼狈,盔甲残破不堪的禁军,放眼望去约有四五千人。
骆凤心曾经掌管过禁军,尽管她去北境后禁军又经过几番调整,但现如今禁军中的大部分将领她也是认得的。这群人中领头那个名叫朱宏邈,正是瞿皓的手下。
“朱将军!”骆凤心勒住马叫了一声。
“殿下!”朱宏邈同时也看见了骆凤心,他左臂有一道刀伤,深可见骨,只草草包扎了一下,勉强止住血。前夜挨这一刀时他都没抖一下的声音却在这一刻颤抖了起来。
“你们、你们……”他刚一开口眼眶就红了,再往后的话便说不出,只用手遮住了脸,不让自己在手下们面前落下泪来。
“各位都辛苦了。”骆凤心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逐一扫过,她虽然年轻,却也算得上久经沙场,无需语言描述她也能看得出这些人都经历了一场怎样惨烈的战斗。
一圈看下来,并没有在他们中找到瞿皓。骆凤心望向朱宏邈问:“瞿将军呢?”
“瞿将军他……他护着皇后娘娘引平襄王朝乌鸦岭方向去了。他把人都引走,好让咱们能突围出来。咱们是跑掉了,可瞿将军他……还有那些弟兄们,怕是凶多吉少了……”说到这里,朱宏邈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到路边,捂着头痛哭悲号。
不只是他,受他情绪感染,一干部下忆起苦战一日一夜的死里逃生,还有那些战死在自己身边的同袍们,全都抹起了眼泪,好些人也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知道了。”骆凤心点了下头,回身指向身后的路,“从此处往西南一路都很安全,常风将军也在来的路上,朱将军你带着人沿这条路一直走就能遇到他们。”
“那殿下你呢?”朱宏邈听出了骆凤心的话中之意,惊讶地抬起头。
“瞿将军和诸位禁军兄弟为大渝、为陛下鞠躬尽瘁,现在他们生死未卜,本宫且去乌鸦岭看看,倘若他们还活着,怎么也要带他们撤出来。”
骆凤心语调平平,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味道。
朱宏邈张着嘴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她身后这支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呆愣了片刻,□□杵地站起身来,面向自己的手下们高声道:“殿下为救瞿将军,带着这么些兄弟去以身犯险。咱们这条命都是瞿将军救的,眼下瞿将军有难,咱们便把这条命还给他又如何?我老朱不逼你们,你们不愿去的,自个儿站出来去寻常风将军。余下的,咱们随殿下一道,杀回去!”
队伍静了片刻,无一人站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下定决心一般,散乱无章的人群自觉列起了队。
“我们同殿下一道,杀回去!”
“杀回去!”
“杀回去!”
方才还一盘散沙的败兵便在骆凤心与朱宏邈的三言两语中重新唤起了斗志。
朱宏邈转身对骆凤心鞠躬单臂行礼,朗声道:“禁军‘虎’字部统领朱宏邈并‘虎’字部士卒两千二百五十一人、‘豹’字部士卒两千三百零五人,听候殿下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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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骆凤心骑在马上打量这支残军,心中飞快有了计较。
眼下这些禁军的兵甲残缺不全,又有不同程度的负伤,只有部分人还有再战之力,而余下这部分人……
她从马上下来,拿出地图对朱宏邈嘱咐一番。朱宏邈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指挥着四千余名禁军捡完好的兵刃盔甲集中供给他们中还能作战的人。
一番调整后,骆凤心与朱宏邈各领人马兵分两路,骆凤心带着自己的部下和装备好兵甲的禁军奔赴乌鸦岭,而朱宏邈则带领剩下的人前往指定地点准备埋伏。
却说前夜瞿皓率禁军与平襄王拼死一战,双方损失都很惨重,只是瞿皓这边损失的都是手下精兵爱将,而平襄王却老奸巨猾,让梁孟永率兵打头阵,待这群禁军们打得两败俱伤之后才指挥自己的嫡系部队加入战场。
瞿皓知道平襄王意在传国玉玺,全力掩护曹皇后往乌鸦岭方向突围。曹皇后穿着禁军盔甲藏于人群之中,“一不小心”在乱军中与平襄王打了个照面,平襄王认出画过伪装的曹皇后,果然上当,亲率兵马对他们围追堵截。
曹皇后纵然再有胆识气魄,到底从未习过武,在这样的混战当中想要活命谈何容易。
她腿上受了伤,跑不快。眼见着那几十名负责保卫她的禁军为了护她周全相继战死,而瞿皓也受她拖累屡次错失带军冲杀出去的机会,曹皇后一咬牙,径直朝一名敌军的枪尖撞去。
一夜又一日过去,顺利的话崔公公他们应该已经逃脱了。
“娘娘!”瞿皓举戟隔开戳到他眼前的枪,回头之时只来得及触碰到曹皇后盔帽顶上的一缕缨子。
持枪的敌兵大约没想到这个王爷再三下令捉拿的要犯、养在深宫高高在上的皇后竟会自己往他枪尖上撞,整个人都呆住了,下一刻已然身首异处。
“走!”曹皇后捂着心口软倒在地,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尽管这一刻早在前日夜晚他们商定计策的时候已经默认,但瞿皓一路护着曹皇后逃到此处,私心里还是希望能保住她的性命。
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在这一连串变故之中表现出来的果敢让他相当惊讶,如果有可能,他实在不想让她的生命结束在这里。
曹皇后从来没有打过仗,甚至都没怎么去过校场观摩训练。她显然低估了渝朝铠甲的坚硬程度,这一撞竟没能刺穿心脏。枪尖卡在肋骨缝中,疼痛让她几欲昏死却又偏偏刺激着她,使她清醒着饱受折磨。
随着剧痛一起涌出的眼泪模糊了曹皇后的双眼,她隐约看到瞿皓还守在她身前。
“走啊……”她想要催促瞿皓,却发不出声来。
瞿皓再次挡下敌军的攻击,看向曹皇后,凭借他多年的经验很快便做出了判断。
以曹皇后目前的情况,如果能尽快处理伤口得到救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他们现在显然没有这个条件,就算硬拼着带上曹皇后走,最后也就是个失血过多而亡的下场,期间曹皇后所遭受的痛苦更是难以言表。
“得罪了。”瞿皓狠下心,举起右手的戟,他一整日没进过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