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琬半垂下眼眸压下心中的不悦。
主座上的那名年轻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手下人的轻浮,神情更加烦躁了,他没有行礼,甚至都不曾起身,就这么坐着开口对来人道:“我乃此间主事钟信,在座其余都是我的兄弟叔伯。公主此次前来可是带了朝廷对我等的委任文书?”
骆凤心道:“陛下同意由岷州百姓推举岷州的判司人选,但刺史一职须由朝廷做主。陛下将岷州赐予本宫为封地,今后亦将由本宫代行刺史之职,负责岷州的各项事务。”
“那便是没得谈了。”钟信漠然地挥了下手招来守在议事厅外的士兵,“把公主跟郡主带下去,让她们清醒清醒,好好认识一下现在岷州是谁说了算。”
“慢着!”骆凤心喝停了想要上前捉拿她与乔琬的士兵,看着钟信道:“本宫尚有一席话未说完。”
“钟头领为给岷州灾民博一条生路,率众夺取千阳城,这份智谋勇猛本宫来之前甚是钦佩,以为钟头领必是一位胸中有大义之人。然而今日一见甚是失望,本宫一路来此观州中百姓缺衣短食,而阁下见到吾等,一不问朝廷后续的救济安排,二不问吾等是否有治州良策,上来就只关心自己的官位,与那位为求官位擅自挪用修堤银两致使灾祸发生的前任岷州刺史有什么两样?!”
她的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气势十足,乔琬暗中观察在座诸人的反应,只见那三名登徒子依旧只盯着她和骆凤心瞧,根本没听骆凤心说了什么,另外五人中四人都现恼色,只有坐在钟信左手下第一位那人抚着胡子,露出深思的神态。
钟信双手紧扣住座椅的扶手,脸庞涨红,呼吸急促,死死地盯着骆凤心,骆凤心却不屑于他对视下去,坦然道:“本宫言尽于此,无需钟头领费心劳人,本宫也正想好好看看这千阳城如今在钟头领的治下如何了。”
说罢她拉上乔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厅,将钟信一干人等抛在身后。
“钟少爷,现在怎么办?”骆、乔二人走后,议事厅里八个人全都望向钟信,其中一人问道。
钟信调息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将刚才被公主那番话激起的恼怒之情压了下去。他看向自己左手边打头的那位中年男人问道:“白先生,你觉得呢?”
被称为白先生的那人捋了捋胡须,道:“依我方才所见,这位镇国乐平公主似乎与咱们州里以往的那些官员很是不同。光是带着四十多名随从就敢来我军大本营里谈判的这份气魄,就已不是之前那些尸位素餐的州官可比。”
他稍一停顿,又道:“再者听她所言,似乎有解决岷州目前困境的办法,而朝廷也似乎还有后续救济的打算。咱们眼下确实缺粮,不如先听她说一说她的想法,然后再做决定不迟。”
钟信沉默不语,其他人却安静不住了。
“白先生你该不会是看人家公主长得漂亮,动了心吧哈哈哈哈!”
“白先生家那口子都死了多少年了,动心也正常。老于你刚才看人家的眼都直了,难道你就没对人家公主动心?”
“你们别说,我老于活了这大半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还有她身边那个什么郡主也怪水灵的。那个公主先前信里怎么说的?那什么郡主还是她的妻是不是?哎哟好好的两个美人儿怎么好这口,肯定是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儿,要是尝过了一准儿不想再搞女人。”
“得了吧,你那根棒子难道是镶金的,能配得上人家公主?”
“你又没睡过公主,你就知道人家公主得配个什么样的了?说不定她还就喜欢我这宝贝呢!”
……
钟信本是想听听大家对治州的建议,结果这些人的话题尽围绕着人家两个姑娘去了,越说越下流。
白先生是他家以前的教书先生,听不下去这些人的污言秽语,直接一甩袖子走了。
钟信也恨不得甩了袖子走人。攻其不备打下一座城容易,后续的治理却是他从未想过的艰难。这些跟着他打城池的人良莠不齐,在坐的这些都是在打下千阳城一役中立过大功的,可讨论起政事来却是这么一副小人嘴脸。
他才刚被推举成为头领,还不想这么快被人说他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况且这些人虽没什么见识和文化,对他也算忠心耿耿,他确实不知道该拿这些人怎么办。
州府里的事还等着他拿主意,钟信闭上眼努力忽略这些人的闲谈,几息过后,睁开眼喝道:“别吵了!王平,赵勇,你们两个带人去跟着公主和郡主,盯住她们别让她们出城。我再去让那个姓曲的给狗皇帝去一封信,告诉他公主和郡主现在都在我们手上,让他拿粮来赎人!”
另一边,乔琬跟骆凤心从衙署出来,无视跟在她们后面的尾巴,随意在城中转了转,刚好又碰上了先前给她们带过路的那名汉子。
从这人先前的表现来看,乔琬感受到他对她们的态度尽管谈不上友善,但也还未到仇视的程度,她直觉或许能跟他搭上话。
“这位大哥!”乔琬叫住那人,对他行了半礼,问道:“劳烦问一下,您知道前段朝廷派来抚慰赈灾的西督查尉曲昌现在何处么?”
那汉子还了半礼,但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冷淡:“曲昌现被软禁在刺史府厢房竹贤苑,没有钟少爷的手信其余人一律不得探视。”
这人的举止行为都很有教养,比起厅中乔琬刚才见过的那些人要强上不少,大概率是个明事理的。乔琬见他肯答话,便想要试图继续攀谈下去。
“听大哥的口音不像是岷州本地人,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乔琬来岷州路上已经找月袖做足了功课,对岷州的风土人情和乡音语调都有一些了解,这人的口音完全不像是这一带的,倒像是北方人。
那汉子好似看穿了乔琬的企图,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乔琬追在他后面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噫,真是个怪人!”乔琬回到骆凤心身边,重新挽起骆凤心的胳膊抱怨道。
“这人好像格外不愿意谈及他的身世。”骆凤心道。
乔琬也发觉了,这人都肯告诉她们曲昌的下落,却连姓名也不肯说,可惜月袖不在这里,不然倒可以让她设法打听一下。
两人正猜测着,忽听城楼上响起撞钟的声音,原本紧闭着的各家各户突然齐刷刷开了门,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来,顷刻间挤满了整个街道,全部朝着一个方向蜂拥而去。
乔琬被骆凤心死死地护在怀里才没有被人潮冲走,待人群过去之后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拥堵过后又空下来的街道显得格外安静,比之前更加令人不适。
方才这一幕太过魔幻了,让她瞬间想起了丧尸围城,那些民众面色蜡黄,好些人形容枯槁,再加上行动也这般诡异,乍一看上去真的和丧尸没什么两样!
她和骆凤心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流露出惊疑之色。
“走,跟着看看去。”骆凤心当机立断,拉着乔琬的手,二人一起朝着城中居民们刚才经过的方向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咳,那个,我还是赶上了今天的更新对不对!(光速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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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千阳城不过京城四分之一大小,又几乎是城里百姓全员出动,乔琬跟骆凤心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
那是千阳城的东北边,乔琬和骆凤心来得晚,整条街道都被人群堵死了,士兵们正在把人群往外推,让他们排成四列站好。
人群中健壮有力的都争着往前挤,许多妇孺老弱被挤到后面来。
乔琬跟前,几个新跑来的壮年男人上来就把前面的人往外拽,自己往里挤,拚命想赶在士兵过来之前挤到前头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其中一个男人随手拉了出来,那人看都不看她一眼,把人往边上一推又去拉一下个。
这老妇人看起来应该也是从别处跑了老远来的,气还没喘顺,又让这人一推,眼见着就要跌到地上了。
在这么拥挤的地方摔到地上可不是好玩的,搞不好就得被前面推出来的人踩伤。
乔琬立刻上前搀扶,却见骆凤心已经先她一步将人接住,后退几尺把那位老妇人带到了安全些的位置。
“哎哟作孽啊!”那老妇人眼瞧着自己今日是挤不到前面去了,在骆凤心松开她以后便一屁股坐到街边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婆婆,你们这是派粮吗?”乔琬蹲下身子平视着那位老妇人问道,除了派粮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全千阳城的人这么疯狂。
“是啊!”那位老妇人抹了把眼泪,忽然停下了哭声,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瞧了乔琬和骆凤心,疑惑道:“你们二位是外地来的?”
乔琬正要回答,却见她一骨碌坐起身,激动地问:“你们是朝廷派来的人么?是不是新的救灾粮到了?我们是不是要有救了?”
她问完这些话没再去看乔琬和骆凤心,仿佛生怕得到的是个否定的答案。她颤悠悠地站起来,排去队伍的最末尾,自个儿盯着前方自言自语道:“一定是这样,有粮了,今日一定有粮了……”
“怎么会这样?”乔琬相当惊诧,“千阳城不是灾区,按理说城中百姓不说家家户户,起码大部分人家里都该有个月余的口粮,好一点的人家甚至该存有半年到一年的口粮。从岷州城破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不到两个月,居然每家每户都出来抢粮食……”
刚才那个老妇人所穿衣衫的料子并不差,虽然不是锦缎面料,但也是斜纹绫衫。穿得起这种料子的一般都是小富之家,不可能穷到每日等米下锅的,可观她的神态,家中应当已经在断粮的边缘了。
骆凤心若有所思地看向人群:“看这样子,钟信那伙人进城以后很有可能挨家挨户搜过粮,把城中所有粮食集中起来了。”
现在看来,必然是这个缘故。
只是令乔琬惊讶的是,她从月袖口中了解过钟信这人的背景,倘若钟信自小生在穷苦人家,会做出这个举措不难理解,通常情况下出身贫寒的义军领导人更容易产生“均贫富”的思想。
可钟信的父亲是福渠县的一名乡绅,家中颇有田产,这就让人有点想不通了。
乔琬顺着人群往前望去,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尽头。她从这些人的穿着中很容易地辨认出哪些是城中原本的富户,哪些是城中原本的穷人。这些原本可能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如今都挤做了一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忧色。
这座城里的状况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城中一定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外面看着铁板一块,内里其实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就不知道其他城里是不是跟千阳城有着相同的情形。
乔琬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整理人群的士兵也已经整理到她们这里来了。
以她跟骆凤心两人的装束,站在人群里挺显眼的,装不了路人,况且在她们身后还跟着那一群钟信派来的尾巴,于是便大大方方对来人表明了身份,直说想要参观参观。
那名士兵戒备地盯着乔琬跟骆凤心看了一会儿,又去看跟着她俩的人。
领头跟着乔琬和骆凤心的那两人大概并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反而可能觉得能借此机会让她二人见识见识他们头领的威风,所以并未阻拦,对那名士兵打了个放行的手势。
那名士兵得了命令,放了骆凤心和乔琬通过。
两人沿着队伍的侧面一路往前走,每隔十余人就有两名士兵在队伍左右侧看守着。走了好几个街区,终于看到了队伍最前方。
在靠近城墙的角落里,堆了数百口麻袋,周围守着几百名士兵。钟信亲自坐镇中间,在他前方分了四个摊位发粮,乔琬今日早些时候在议事厅里见过的捋胡子的男人也在其中。
他们派发的不是那种白花花的大米,而是带着壳的稻谷。乔琬观察了一阵,发现了派粮的规律——每名青壮年男子可分得半升稻谷,而老人、小孩与妇人则减一半。
渝朝所用的升比较小,一升稻谷约有八两重,这些稻谷食用前还要褪去糠皮,实际重量会变得更少,约为六两左右。
乔琬来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短了,家中也养过奴仆,像这样稻谷,一名壮丁一日可食两升,如今两升降成了半升,而妇人老幼则连半升都没有。
除了稻谷,再无其他物资派发。如今城中的一切商业活动都停了,更不可能有地方买菜,这些稻谷拿回去估计就只能熬成稀粥。日日食粥,难怪大家都看上去面有饥色。
派粮的过程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午后,几百袋稻谷根本不够供应城中这么多人,分至最后粮已经没了,乔琬粗略数了一下,还剩下四五百人没分到粮,包括先前那名被推挤到后面的老妇人在内,几乎都是些老弱病残。
一名士兵上前来高声道:“今日粮已派完,大家明日钟声响后去州府衙署领粮!”
乔琬以为会听见这些没领到粮的人爆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可是没有,大家木木地呆站着,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
待钟信等人一走,这些人立刻扑上来跪在地上,发狂似地去捡遗漏在地上的稻谷。
可那能有多少,哪够几百人抢的?
这些人挤在一处你推我搡,没了士兵维持秩序,这些人抢红了眼的时候甚至互相撕咬起来,活像疯狗一般,连之前那名穿着还算体面的老妇人都参与在内,她正骑在一个瘸腿女人的身上掰着那人的手,梳得整齐的头发散了半截儿出来,脸上还有一道被人抓出来的新鲜红痕。
一个过了大半辈子体面日子的人,要丢掉这份体面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起初可能宁愿挨饿都做不出这种事,只有已经到了熬不下去的程度……
乔琬不忍卒视,偏转了头,骆凤心揽着她的肩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肩上。
“我想到了你说的那些胡人食人的情况。”乔琬黯然道,“如果再这样下去,这里怕是也会……”
“不会的。”骆凤心轻轻揉了揉乔琬的脖颈,“我们不是来了么?”
钟声再一次敲响,刚才还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就像忽然被人按下了开关一样,外围的人陆续爬起来,木着脸各自散去,内层的人恨恨地看了一眼里面人后也跟着离开。
被压在最里面的有几个人抢到了大约一小把谷子,可是身上却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皮肤,衣服都被人扯烂了,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还有好些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