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恙这么久以来发现终于有什么可以引起的他的注意,赶紧继续说道:“她被欺负了。不过,我已经帮她解决。”
他邀功似的把事情告诉江未,他给周予安排最好的医生,帮助她更改姓名、脱离原生家庭、转学复读、摆脱噩梦。
他做得多么出色,他拯救了一个花季少女。
江未觉得讽刺。
他轻声问:“你想帮她,早干嘛去了?”
“……以前我没想到。我觉得你会想帮她的,所以我在学,我希望你高兴。”
“我想去看看她。”
“……这个不行的。”
“放心,我不会跑,你和我一起去,或者找人跟着我就行了。”
“……”
“这很难吗?”
“……哥哥,在她喜欢你的情况下,我还去帮助她,这已经让我很难受了。我知道我很坏,每一个想抢走你的人,我都恨不得亲手杀死他们。可是你说过,不可以杀人,所以我才没有去的。但我不能再让你去见她了。”
江未不知他也从哪里莫名其妙琢磨出一个称得上陌生的周予喜欢他的,不过也不感觉奇怪了,但凡是个人,在他身边,李无恙都能自顾自解释成对他有企图。
“不去她那里,我也想出去走走。”
“……那,我们去参加严筝的婚礼。”李无恙犹豫了下,取来一张请柬,“他寄到医院了,你的同事让我转交给你。”
江未心里诧异了一下,但面上不显。
李无恙有些忐忑地摸了下鼻子,“其实我也很想,去看看婚礼是什么样子的,想学习一下。”
这场婚礼算不上庄重,清一色的年轻人一块闹腾,礼堂几乎成了个巨型KTV、游戏现场。
江未和李无恙在最角落没有参与其中,李无恙很明显对这种形式的婚礼不太满意。
严筝和盛久双方父母都未到场。江未视线又搜寻了一番,的确未见到严老师。不过以当年他暗中通过江未关心儿子的举动,没准儿这场婚礼也是在偷偷关注的。
江未说想出来走走是真的,李无恙不会给他机会逃离,再说,真要走,又走到哪里去呢,他的家人、事业都在这里。要真的找谁帮忙了,没准儿也是给人添麻烦。
他这一晃神之际,再回神,那边人群里的两个主人公却已经不见了。
他正遗憾时,忽然肩膀被人怕了一下,“嘿!哥!”
他被吓了一下,转身就见到了严筝那涂上了乱七八糟颜料的脸,和他身后倚着墙,脸色称不上好的盛久——这位似乎从来就没对他有过好脸色。
严筝又嬉笑着和李无恙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以前似乎还有过不少交集,但严筝并没有与李无恙多攀谈的意思,转身坐在了江未旁边的位置上。
“新婚快乐。”江未由衷祝福。
“谢谢哥啊!我爸他没来,有你代表我家长也还不赖!”
江未已经许久没有和外人交谈了,一时有些兴奋,也有点词穷。老师他总归是没来的,他不知询问导师的情况是否合适,却不想严筝主动提起,还那以前的玩笑戏谑。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能不顾我爸的反对,执意要和阿久在一起?”
江未懵了一下,老师是没有来,但这两年随着老师心态上的改变,二人关系其实有了很大的改善,老师早就不反对了。他不清楚严筝说的“在一起”是指举办婚礼这件事,还是它原本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那他这么说可就太奇怪了。
紧接着严筝又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就是我啊。我有我自己的选择呢。他的想法与我无关。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胡适的‘父母无恩论’这个说法,父母把没有经过孩子的同意把孩子带到了世上,那么之后的教养是避免孩子长歪所要负的责任罢了,哪好再以恩情之名阻碍他自己而选择呢。
“当然,可能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还是很庆幸能来到这个世界,很感谢能来到这个世界,所以不认同这个观点。对于养育我们的父亲母亲,我们也爱他们,关心孝顺,我们也觉得是正确的。但有一点同样不可否认,无论是谁,都没必要为了谁牺牲自己,不是吗?
“我不会有孩子,但如果我有,我会尽心地去抚养他教导他,不让他长歪,但当他成年了,我也会告诉他,选他自己所想,爱他自己所爱,我不会成为他的阻碍和负担。
“如果我逼迫了他,阻碍了他,那么是我不对,我没有给他自由。
“如果我执着于摆布他,让他只按我的意愿生活,那么我也不是自由的。
“如果他因为觉得我对他有恩,所以束手束脚,心里负担重重,那么他也就没有给自己自由。”
他说到此处时,李无恙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江未心里面咯噔了一下,却不露声色。
严筝又嘻嘻笑了下,“一份真正的自由,不是把攻击力只对准自己,也不把攻击力朝向别人。我爸他觉得他的反对是爱我,但我可以选择不接受,我也可以完全不考虑他的感受。
“他养我,我感谢他,他阻碍我,那我也可以恨他。但我想,哪怕他最初不能接受,但如果因为我不能和阿久在一起,失去了这样一份自由而痛不欲生的话,他一定会更难过的。
“所以,我和阿久,就这样结婚啦!喏,喜糖,给你们俩,也祝你们百年好合咯!”
他递给江未一盒喜糖,又抛了一个给李无恙。李无恙觉得他最后那句祝福很是顺耳,很给面子地接下,道:“谢谢。”
“客气客气,我溜了。”他蹿起来蹦到盛久怀里,两人又加入了远处的游戏队伍中。
之后江未一直在想严筝说的话,他一面觉得其实严筝成熟了许多,一面因为那些话心里面狂跳。
打开喜糖盒,那一瞬间他瞥见了一个小白瓶子,而在他脑袋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不动声色地重新盖上了。
那天夜里,江未没有睡着。
李无恙不让他去医院,不可能半点风声不漏。严筝知道一点他和李无恙的关系,老师和院长也能常接触到。
他想,老师和严筝大概是猜到了一些他的情况。
严筝说那番话,意思有三层。
第一层,担心他因为父母的关系,被李无恙所要挟,所以告诉他“父母无恩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且爸妈也绝不会希望看到他这样受困。
第二层,李无恙的好值得感谢,李无恙的不好,那也完全可以反抗。
第三层,老师希望他是自由的,如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一样。
江未眼睛有些湿润,却也在黑暗中笑了。
其实他的确是个不自由的人,可是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人了。他爱他的爸爸妈妈,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无尽的爱护与庇佑,他愿意付出,因为他们受到伤害他也不会幸福的。
如果李无恙以他父母做要挟,那么他也势必会以自己做要挟。如果是旁人,那也许没有用,可在李无恙这里,他已足够相信这种要挟必将奏效。
不过,此时此刻,他已迫不及待想做个了断。
李无恙这一夜同样无眠,他也在绞尽脑汁地琢磨严筝说的几句话。那些话无法引起他的共鸣,可却能让他思考。
他在想“自由”。他以前没想过这个。他生活的重心一直在哥哥身上。
严筝对这个东西似乎特别喜欢。
哥哥有么。他有么。
可是,比起自由,他觉得哥哥更珍贵。但是,比起自由,无恙会更珍贵么?
他想不会的。
身旁的人起了身。
哥哥去卫生间么?
但脚步是去往阳台方向的,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他的心跳就几乎停止。
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身不由己,但江未永远认为结束生命是不可取的,他不会放弃生命。
掉在一楼草坪那一刻,江未忍着双腿上的剧痛,仰头看向二楼。
少年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哥哥”,匆匆跑出来,又匆匆离开。
江未看着夜幕中那惊惶的身影来了又回,轻笑了下。
严筝给他想的办法只能暂时地逃离,甚至无法从安排了太多人看守的李宅逃离。
能真的让李无恙妥协的,只有他自己。
第70章
后来李无恙无数次地庆幸,他的卧室只在二楼,楼下是柔软的草坪,也幸好天黑哥哥没看到那个位置还有几丛花草做缓冲,不然他以后就永远没有哥哥了。
而那一天,他后来想起也无数次地后怕与自责。
做完骨折手术的哥哥还在沉睡,他把自己的手小心放进他掌心,可是他已经长大了,手也比哥哥的大了。他只能轻轻握住哥哥的手。
忽然他发现哥哥手背上也有一处小擦伤没有上药,他连忙地拿来擦伤药。这时候,哥哥醒了。
“哥哥。”他小声唤道,然后说:“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给哥哥说了周予的事,哥哥才这样。”
江未淡淡道:“不怪你,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哥哥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知道吗?”
李无恙其实知道了。哥哥宁愿放弃生命也要离开他啊。
从郑也说“他不喜欢你”时,他就想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他想问:哥哥喜欢无恙吗?
他不敢问。
而从哥哥说出那声“回报”起,他也越来越明白这个答案。
也明白,从他与哥哥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就该明白这个答案的。
哥哥不喜欢无恙。
他一点也不想明白。他想继续糊涂下去,那么哥哥说不定就喜欢他了。
但是他明白了,所以他想努力地改变它。他做一切可能让哥哥对他改观的事,他想让哥哥相信他,他会改好的,他以后不再犯错了。
他怕哥哥走了,就看不到他的努力与改变,再也不给他机会了。
他怕哥哥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只是“哥哥要走”这本身,就让他无比恐惧了。
可他真糟糕啊,他不让哥哥走,又犯错了。
可是那还能怎么办呢。
江未目光从他失魂落魄的脸上扫过,平静道:“遇见你之后,我遇过不少利用特权和力量去伤害、去索取的人和事,我一直不希望有一天你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也以为你就算做了什么,我教你了,你就会明白,就会改。可你终究还是这样了。
“我反抗不了你的力量,那么只有结束我自的生命,才能解脱,不是吗?”
李无恙讷讷无言。
他心想:很小的时候,你教我写字,教我礼貌,教我哪些是对,哪些是错,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
哥哥,所有你都教我,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让你爱我?
可是他又不敢问了。
他不是一个好孩子,他学得并不好。
有时候他也好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愚钝,为什么已经去看病了,还是体会不到。
如果他更聪明一点,学会了怎样让哥哥爱自己,那是不是他们可以很早也很好地在一起。
如果他更聪明一点,学会了愧疚、善良、仁慈或者更多,那么是不是可以不让哥哥生气,甚至让他更喜欢自己。
他也曾想过,也许他一生也无法了解愧疚、同情那些是什么东西,但如果这些是哥哥希望他有的情绪,那么他愿意去记住它们。
于是他也试着去帮助别人,去做一些可能正确的事,让哥哥不生气的事,可那些,都没用了。
他许久没说话,江未想了想,道:“无恙,我重新说,我想和你分手了。”
他继续等李无恙的回复。
李无恙胸口起伏,坚持了片刻,然后猛地起身跑出了病房。
他靠着外面的墙壁无声恳求:
哥哥,请再等等。请再等等。等你的伤好了。等过了你第一次来到无恙身边的日子。
好不好。
只是他的哥哥不愿意再等了。
江未不多久出院了,在李宅疗养。他的手机被归还,铺天盖地的消息。屋门外已无人守着,李宅内他可以自由活动。所有的窗户都被封住、一切锋利或可能变锋利的东西都被收起、绝大部分的佣人都被放假。
李无恙不去上班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他喜欢推着江未去山间路上散心,喜欢窝在家中看电影,也喜欢给江未准备每一顿饭菜。
那段日子,江未陪着他把卧室和隔壁收藏室里他们所有的回忆都看遍,除了衣柜里的大皮箱。
他对分手只字不提,江未知道他终会答应,但不愿意再等了。
接到严筝电话是在一个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的下午,他那时候正打开了那个喜糖盒,他拿着里面的小白瓶去了厨房。
他一边听着严筝说话,一边拿纸杯倒了一杯牛奶。
“牛奶需要热一下。”李无恙说。
江未不闻,只是轻轻对电话那端的人说:“没有关系,不过就再死一次罢了,总有解脱的办法的。不是吗?”
李无恙又是微微一颤。
江未没有去看他,而是当着他的面打开小瓶子,从中取出一粒药丸,加入了牛奶之中。
他拿着瓷勺慢慢搅拌着,直至药丸融化,江未转身面对李无恙。
少年面无血色,眼睛里也难掩痛苦。
江未把杯子送至他面前,“牛奶,助眠,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