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恙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良久点了点头,“是。”
“……他们,打她了?”
李无恙微微仰起头,看着前面天花板的灯光,呼吸微微加重了,江未以为他又想避开这个问题,却听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语气说:“她被他们,踩在脚下,她变成一团,好像比我,还要小。
“他们走路,撞她的肩膀,把水泼到,她身上,他们,让她受伤,让她痛苦,让她噩梦惊醒。”
江未忽地打了个寒颤,掌心里瞬间渗出汗意。
有些回忆无论被年岁怎样遮蔽,总会在某个时刻被风掀开一隅。其实直至现在,江未依旧无比清晰地记得高中时代的那个天台,还有那时候像一只英勇的小狗崽一般冲过来的李无恙。
以李无恙现在的能力,必定有比小时候那样疯狂的做法更好的选择,可是为什么周予还会带着那样的伤出现在医院。江未苦涩道:“这种事情,可能不是帮一次忙就能解决的。”
李无恙眨了眨眼睛。
见到周予是在一个傍晚。他从一旁路过。
那时候他想到了哥哥。如果那个倒在地上,被一群女孩拳打脚踢的人是哥哥——啊,不能做这样的假设,他也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何况到如今他依旧想要那些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消失呢。
于是,那不会是他的哥哥。
于是,他没有任何停顿地走了离开,可是他突然想到了,或许可以请这个女孩帮一下忙。
于是他就顺手帮了一下她的忙。
所以,“帮一次,就够了。”李无恙没有任何表情。
李无恙这无动于衷的神情让江未感受到了不适,“你怎么知道帮一次就够了。你关心她后来的情况了?这么久我就没看见你去主动关心过她。你真的喜欢她吗?”
李无恙呼吸再次急促,“哥哥,为什么,关心她?”
“你还要跟我纠结这个问题?我现在在问你,你真的喜欢她吗?”
“……不喜欢。”
“不喜欢你和别人谈恋爱?”
“没和别人,谈恋爱。”
江未感觉自己陷入了混乱之中,也感觉李无恙同样也是一片混乱。好像有什么从一开始就错乱了。好像最初和自己谈论周予,又为了周予殷勤学这学那的那个少年,和眼前这个李无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这其中的转变让江未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想到了一个人,“那你现在是和严争谈恋爱了?”
“我没有。”李无恙没有任何犹豫。
“……”江未有些头疼地说,“我实在不太明白你的想法。我感觉现在有点乱,感觉你也是。如果你和周予分手了,那么你和谁在一起都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没有和她分手,还要和严争恋爱的话,那我觉得你冷静地想一想这么做对不对。”
“真的,没有。”看到江未起身往卧室,李无恙急急跟过去,“你信我。”
江未当然愿意相信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其实从小到大,他和李无恙的交流都有一种胜于常人的默契,他几乎每次都能领悟到李无恙表达的意思。
可今天,甚至于这段时间好几次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糊涂与困惑。可能他撒谎了,知道自己不对,他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犯错了。
第二天江未没给他送自己的机会,自己去上班,就像学做菜那件事一样,李无恙的后车座也不知周予坐过几回,反倒是自己万事顺着李无恙的意,也不知这其中会不会就不自觉犯了什么错误造成不好的影响。
到了医院他便将这事抛到了脑后,却在下午郑北阳来医院输液时又乱了心绪。
郑北阳感冒,江未和内科相隔甚远,看到郑北阳发来的消息后,他又跟着其他医生前辈忙碌了好几阵,到下班才得空赶过去。
郑北阳已经挂完水,小护士拔完针,拿着棉签摁住针孔,磨磨蹭蹭给他交代一些耳熟能详的注意事项,几番拐弯抹角拦住郑北阳起身的动作。
郑北阳看见江未推开门往病房探了探脑袋,冲小护士笑了笑:“好的谢谢你,我对象就是你们这儿的医生,要注意的东西回去后我再问他好了。”
小护士讪讪地吐了吐舌头,颇有遗憾地把东西收走,出门时看到江未还有些意外,忙又打了个招呼。
郑北阳冲江未招了招手。
江未这时候走进来,第一感觉便是郑北阳最近可能没好休息了,甚至好像都瘦了不少。郑北阳身体一向很好,长年都没见一次感冒,江未追问之下,才知道他接连几天熬夜,昨晚不小心就在办公室睡着才着了凉。
二人一块儿离开医院,江未想了想说:“我今晚去你那里吧。”
“怎么突然今天,明天不用上班?”
“接下来要赶论文,排班少很多了,后天也休息,大后天也是。”
郑北阳忍不住笑了,“那你是要这几天都一直住我那里吗?”
“有这个打算,毕竟我也不知道你这位拼命三郎会不会又偷偷地带病加班到半夜,你需要监督。”
郑北阳说:“我喜欢这个监督。”
两人不由得一同笑了起来,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夕阳的余晖落在了他们脸上,却又像一道凝固光束,在下一瞬止住了他们的笑容。
医院门口,李无恙笔直站立,身形挺拔,目光不移动半分地盯住出口,而在看见走出来的两个身影时,目光陡然一亮,却瞬间暗沉下去。
江未没有想到他现在还过来接自己,于是说:“无恙,你回去吧,我今天不回了。”
他并没有料到,在他此话说出后,连郑北阳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而李无恙充耳不闻,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哥哥,我们该,回家了。”
郑北阳视线从那两只交叠的手上掠过,然后缓缓伸出手,扣住江未的手腕,把他的手从李无恙手中带走。
李无恙抬眸看他,眼神异常冰冷,然后视线移转,瞬间柔和,望着江未,又重复了一遍,“哥哥,我们,回家吧。”
江未正要作答,却听郑北阳沉声道,“阿未。你没有和我说过。”
“……什么?”
“你这些日子,都一直和他住在一起吗?”
那一刻,江未有点懵。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察觉到郑北阳的不快情绪。
他努力地回想,他和郑北阳说过“今天要教李无恙学自行车”、“今天李无恙想学习做菜”、“今天李无恙不太舒服”,可是他竟然,的确,没有告诉郑北阳李无恙暂住到自己家中了。
在他的第一反应里,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在最初他都没觉得这个“暂住”会持续到现在。
可显然这让郑北阳不太高兴了。
江未也在那一刻,突然记起幼年时期一些零碎的片段,母亲也曾和父亲争吵过,因为在他们家遇到困难的时刻里,父亲尚且还要听着祖父母的恳求,去帮扶叔叔一家。
然后他又想起,这段日子里,他与郑北阳的状态,在此之前,他不知道郑北阳已经连续加班,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加班。
而李无恙已经抢在他前面回答道:“是的,哥哥会一直,和我一起。”
郑北阳轻声道:“阿未,我有点困。”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自顾自地向前,没有理会李无恙这挑衅。
李无恙歪了歪头,眼中晃过一丝不屑与得意,他转过头,正要重新牵住哥哥的手,手里却扑了个空。
江未感觉难过,有什么堵在了心口,郑北阳越走越远,他心中猛地一颤,抬脚便要追去。
李无恙瞪大眼睛,飞快握住他的手,“哥哥,我们,回家了。”
“我不回去了。你自己注意安全。”江未匆匆说道,要离开的样子没有半点犹豫。李无恙眼中闪过紧张,他连忙收力,不让哥哥再向前一步。
“无恙,郑北阳生病了,我要去照顾他,他现在心情也不好,你放手好不好?”
李无恙不安地又加上了一只手,双手齐齐握住江未胳膊,像一个小孩要挽留住即将抛下自己远走的父亲,“是不是,哥哥昨天,生我气,所以找他,来吓我,气我?我错了,但我,真的没有。”
江未有点恼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眼见着郑北阳快要看不见,江未急得用上了力气,挣开了李无恙的手,匆匆追去,拦在出租车启动之前上了车。
李无恙盯着自己的双手。太阳落下山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49章
一路无话,回到了郑北阳的住处。
江未跟在他身后。
郑北阳走进厨房,戴上口罩,开始翻冰箱。
江未说:“我来。”
郑北阳没有让出食材,切菜声沙沙作响。
江未看着灯光下他有些清瘦的侧影,眼眶泛疼泛酸。
他从小到大很少犯错,所以幼时犯的错都印象尤新。
父亲向来温和寡言,几乎从未对他动怒,所以父亲每一次生气都让他无措慌张也不敢忘。
此刻他好像又是那个不小心惹了父亲生气的小孩,惶惶不安,不愿远离又不敢再上前,站在厨房门口。
“李无恙家里住了一个女孩子,没其他空地可以住了。所以他住到我那里。我忘记,和你说了。也是没意识到应该和你说。是我不好。
“我也……过分地去照顾他的事情,之前,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放到一般的婚姻关系里,就是没能平衡好亲人和爱人。
“我以后会注意的……你别生气。”
不知为何,听到江未如此认错,郑北阳心中更苦涩了一些。他想:阿未,你还是不懂。
他沉默了片刻,静静说道:“我以为我永远不会介意你和李无恙。
“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做不到。
“其实我也不是多么大度成熟的人。
“我也会小心眼,如果是至安,我不介意他缠着你闹着你。
“可如果是李无恙,当我看到你和他那么靠近,那么亲密,你和他住一块儿也不肯住在我那里,你和他睡一起,你和他相处比和我还要多得多。
“哪怕我明知道你只当他是弟弟,我也会,忍不住嫉妒。
“哪怕在你眼里他只是你弟弟,可在我眼里他是个随时有可能把你抢走的男人。”
“……”
江未怔住,完全没料到,郑北阳介意的是这些,他有些艰难地说道:“北阳,他的确只是是我弟弟,和至安一样的。”
“可是他没有把你当哥哥。”
“……你怎么会这么想?”
“年初他在医院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江未先是有点发懵,回想起来后,心都被揪起来了,他无法想象,郑北阳在听了当时李无恙那些对他充满恶意的言语,和对自己说的那些荒唐“宣言”之后,还要若无其事地去面对对方,甚至还要三番五次地因为自己对李无恙的迁就纵容而被“抛下”。
他不敢想象这么久以来郑北阳一个人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负担。
这其中缘由又有什么难理解的呢?
他自己往脑海中过一遍都觉得难堪、无法接受的事情,郑北阳他又怎么会在他面前揭开。
他这时忽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细节,当时都被他忽略了,如今才惊觉,其实郑北阳很早就不太喜欢他与李无恙接触过多。
“对不起,那时候他有些不太清醒。所以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不过你不用担心,那些只是他当时不懂事,其实就像小孩子不想失去哥哥或者父亲一样,我不可能当真,更不可能和他有什么的。而且他现在也已经谈恋爱了——”
“是吗?那为什么他不去接送他自己的女朋友,不和女朋友住、不去和女朋友一起学做饭,为什么他失落时伤心时不找女友陪伴,偏偏要缠着你?”
……
“我知道阿未当然不会和他有什么,你只把他当弟弟,可是他呢?不能因为你不想当真就不去当真,不能因为你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和可能,就无视这种可能。
“你无法接受他喜欢你,所以他谈恋爱了就成了一根稻草,成了你自己说服自己的理由吗?阿未,逃避是没有用的。他看你的眼神,对我的敌意,和我其实没有分别。
“以前我以为我永远可以接纳你在乎的人,哪怕他喜欢你。可是坚持了这么久,我觉得还是很难。所以或许我这样的要求很过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和他保持一点距离,甚至,最好不要再经常和他见面了。”
江未身体很轻微地颤了颤,难堪、愧疚、自我怀疑与否定,以及负隅顽抗徒劳挣扎的最后一点反驳的念头。
他挣扎的那短短两分钟似乎漫长实则又短暂,脑内许许多多想法在斗争。
最终还是迷雾拨开,心中有些迷茫的被抬起,又有些明了的被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