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短短对视一瞬,江未就不再看他,从他身边越过,径直把保温桶放到了餐桌上,“拿筷子和勺子。”
李无恙乖乖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频频把目光飘向江未。江未瞥见他走路时右腿明显不自然,知道是他那边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胳膊上同样如此,于是道:“我来吧。”
听他这么一说,李无恙脚下反倒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冲进厨房,将东西拿了过来,问:“哥哥,一起吃?”
江未视线从他手上的两幅碗筷上掠过,“你吃吧,我只带了你一份儿的。”
“我一半,哥哥一半。”
“我家里还有,回去我和郑北阳一块吃。”
“……”李无恙的脸色暗淡了一瞬,慢慢吃了一口菜,他其实并没有胃口,他从很小的时候,就鲜有食欲,哪怕很饿了,都不会觉得饭菜有多么美味,直到有一天江未来到了他身边。在吃第一口时,他就尝出了这是哥哥准备的。他觉得这次可以都吃完。
“这个好。”他指了指那道简单的番茄炒蛋,有些期盼地望着江未,“我会学。”
“你想着学是好事,以后难免会有没有人在你身边的情况。”
“……”
李无恙吃饭一向很慢,比常人慢上许多,江未一直把这归因于他从小寡淡的食欲,而此刻可能因为受伤的缘故,比起过往又更加慢了,一粒一粒数着吃似的。
江未等他吃完,问道:“沈赋臣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
“如果他不能稳定地待在这边,最好再请别人过来照顾你。”
“不用照顾,我自己可以。”
“你受了伤,洗衣服搞卫生有个人帮着你比较方便,营养也要跟上。你可能觉得刚刚这些好吃,一菜一汤也可以将就,但我也不能保证每天都给你送来。”
“不是的……不是要送,我是……我是……”
他似乎突然间又不会说话了,拧着眉似乎在绞尽脑汁要解释什么,可江未并没有给他继续思索的时间,江未并不在意他正在纠结的事情。
“不管怎么,还是尽快找人过来。”江未说完起身收拾东西,李无恙连忙跟着站起来,抓住垂下的餐桌布,盯着江未的手。
“我回去了。”江未把保温桶盖上。
“你明天,还会来吗?”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李无恙扯住了他的衣袖。
“看情况吧,有空的话,我给你送晚饭,白天的话,我也没时间做饭,你自己订餐。”
“不用做饭,不在意吃的。不是要你,照顾我,我……”李无恙的手收紧了,攥着江未的衣袖,看见袖间白净的手腕,修长的手指,还有手指上冰冷的银光。
忽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接上刚刚卡住的话语,“我不是,要照顾,我只要你看我。看看我。看着我。我会学,我也可以。”
他越说越快,明明就不擅长说话,明明每多说一个字,都要忍受着经历一次童年带给他的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哥哥明天,来吧。一起吃饭。房子好空。我……我也想,看你。”
在江未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的同时,手心里也被塞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温热的金属,很易分辨的轮廓,是一枚钥匙,可能被捏在掌心许久的一枚钥匙。
江未忽然想起两个月之前的某个夜晚。他抬头稍稍打量下四周,想起来了,这里就是曾经李无恙让他挑选的房子中的一个。
他轻轻挣开李无恙的手,把钥匙放到了桌上,说:“我走了。”
……
“咔嚓”一声,他打开了门,这时身后再次传来少年更为焦急的声音——
“我以为,你原谅我了。”
“哥哥是不是,还生气?”
“我没有忘记。”
“我心里是,那么想的,可不会去做。保证过的,不杀人的。答应哥哥的,我都会记得。”
“我只是,吓吓他。他要抢走你。”
“以后,也不吓了。”
……
“喜欢,是,我太急了。怕哥哥,不要我。我太急了。才那样。”
“……我,错了。”
这一段话,他说得给外缓慢,仿佛头顶的灯光慢了,所以的一切都迟缓了。而在最后的字字句句,像是剖开他的身体,从那五脏六腑里生生取出的一样,让他忍受着一种莫大的痛苦,比过过往任何时刻的伤口,他的身体在说到最后时颤抖着,脸上已无血色。
江未觉得最生气的时候就只在寄城医院那天,后来就没有这种情绪了。他也没有原谅,而且“原谅”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
但那个夜晚少年的话却让他心中某两个根弦略略松了下来。他相信了李无恙的解释和承诺,后来平和情绪下再回忆起,会发现当时并没有思考过的怪异之处,李无恙开车撞过来后,又突然改变方向。
如果真如他刚醒来时说的气话——要“杀了”郑北阳,这种改变方向伤害自己又有什么用呢。而如果同样如他所说的,想过,但不会做,或是他准备做了,却最终还是放弃了,都意味着,他心里还是有着一杆秤。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错了,就可以完全烟消云散。江未也没有就这样让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没有刻意地频繁探望,也没有故意冷落,下班不算太晚,他会简单准备一些菜,给李无恙送过去。
他也依旧没有接受那枚钥匙。他没有一个可以接受它的身份,他不是他的助理或者管家,也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更不会是可以共同生活的伴侣。
李无恙最后那些话,他同样也听懂了。
李无恙对他的依赖,在最近的日子里,他又认识了一层。这种过度的依赖,导致他不能接受郑北阳和自己在一起,他抵触,害怕失去,视对方为敌人,其实也是情理之中。他如果能把这与“喜欢”区分明白,那再好不过。
但压在心头的石头被绳子吊了起来,却依旧悬在上方。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江未还是保留了一分:李无恙或许对他们最近这种状态感到惶恐,迫不及待想要“破冰”,才“急中生智”地妥协。
在一切都被时间彻底平复之前,该保持的距离还是要保持。李无恙年纪还很小,对感情的认识还不成熟,很容易被误导,而自己是成年人,任何时候都要拎得清楚。
这一天是个相对清闲的日子。江未五点离开了医院,他一边往家走,一边算了算,他和郑北阳可有四五天没见了,自年后回了S市后,郑北阳的工作好像比年前还要忙了,每天都加班到深夜,回来时满身倦意,也瘦了许多。
他回想了下冰箱里还有的菜,然后脚下改了方向,往超市走去。
到家门口拿钥匙时,他还在思索着自己有什么才是比较拿手的,屋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飘入了耳内。
——
第41章
江未很久之前见过她,在初中的家长会上。那是一个不怎么看得出年纪的女人。她曾作为家长代表发过言,也曾在和其他家长们到教室来时邀请江未去他们家玩。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个客气的邀请了,郑北阳没有邀请过他,他也很少提起自己的家,甚至不喜欢回家,他一直寄宿于学校。
从初中转学起,他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中。大学之前,江未对此了解得并不多,后来才知道,郑北阳的父亲去世后,他和母亲辗转过好多城市,到初中时他母亲第二次改嫁,才在寄城稳定下来。虽然生活稳定了,但心似乎还在漂泊着,十三四岁的年纪再融入一个新家庭并不容易,继兄对他们的到来也并不欢迎更是加剧了他那种没有“家”的感觉。
“阿姨好。”江未从门外走进来。正在客厅里说着话的母子二人一同回头,郑北阳更是起身走过来,要替他将羽绒服挂好。
心里突然出现的不安让江未连忙避开了他的动作。
罗女士也跟着起身,深深地看了江未一眼,而后笑了笑,说:“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还江未印象里那个说话很温柔像春风一样的人。
与江未打过招呼后,她便又继续了方才与郑北阳的话题,“你叔叔说了如果你有需要,他会帮忙的,也不是白给你支持,按正常利息来就好了。”
“……帮忙?”在郑北阳应声之前,江未不解问道。
罗女士有些诧异:“你还不清楚么?不过也难怪,北阳自尊心从小就强,这件事我也是到最近才清楚。他公司资金上出现了缺口,目前拿不到投资,也贷不了款了,还不愿意让他叔叔帮忙——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江未惊诧的同时也焦急起来,是年初的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还是后来又出了新问题呢。他们最近没怎么见面,电话里郑北阳也一直如常,半点没让他看出异样来。
郑北阳皱着眉,可还是抿着嘴冲他宽慰一笑。
罗女士见到这一幕,微微移开了视线,抬头打量起这座房子,但绷着的嘴角隐隐显出了她的一丝不悦。
“你不要他帮你我也能够理解,所以我这边还有个建议,把这套房子出手或者抵押贷款,加上我手里一些钱,应该能让你再周转一段时间。”
“我会想其他办法。”郑北阳说。
“你还有什么办法?问题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吧,你同学告诉我大概刚到S市就开始出问题了?如果真的能轻易解决,怎么会到拖到现在还没点转机?”
“……”
“把房子卖了吧,我一个朋友正急着要在这边买房。按她的要求,你这里……”
“让她去找别的地方吧。”
“……”罗女士抿着嘴唇,微蹙着眉,盯着他有半分钟,然后道:“你给我理由。在我看来,用房产救急是一个合理的考虑,你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是为什么?”
郑北阳看了看四周,一开始是江未的,这里那里,等到他正式到S市工作后,这里也渐渐有了他生活的痕迹,这里那里。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家”的完整的形态了,
“阿未还住在这里。”他低声回道。
“那你问问他,愿不愿意退租,来帮你解决这个燃眉之急?”
郑北阳皱起眉,母亲这样直白的不客气的话语显然有些失礼了。
江未略有尴尬,但很快释然,他正要说话,却被郑北阳先一步遏止,“他不用退租。”
“……以前我和你说过,创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爸爸就是失败的典范。他失败了,给你留了一笔钱。
“当初你决定拿一部分去创业,我也同意了。他虽然失败了,并不意味着你也会重蹈覆辙,我相信你比他强大。而且这也是一件积极上进有追求的事,没有理由不支持你。但事实上,那些钱,都是给你将来结婚用的。
“给你结婚用的意思是,给女方聘礼,买车买房,再远一些,你当父亲,孩子出生、上学,你爸爸都考虑到了。但他在考虑到的一切里。
“并没有让你买房子和一个男人同居。”
一声惊雷砸在江未与郑北阳心头。
好像谈笑风生之间,她漫不经心地抛出了一个手雷。但她并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她面向江未,很平静地问道:“小未——可以这样称呼你么?
江未点点头。
“那——小未,我就直接问了,你是不是和北阳在谈恋爱?”
“妈!”在江未瞳孔皱缩的同时,郑北阳也立即出声。
罗女士像多年以前对儿子说:“妈妈希望你在学校认真学习,和同学好好相处”一样——
“我希望你们分手。人生是赌不起的,社会和未来比你们想像得要复杂得多。和同性恋爱,对于你们各自的事业,人际关系,以后的生育问题都可能成为一个隐患。未来可能就会有人因为你们的恋爱,而在各个方面设置障碍、毁掉你们的生活。
“另外……没有契约的这种恋爱关系是否真的可以长久,都是未知数,真的等到你们后悔的那一天,一切都晚了。”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单独放到人群里,那必定是最耀眼的两个,可当他们以恋人的身份一起出现在人群里,说不定就会成为最灰暗最不能被接受的存在。
他们一个脸色苍白,脸上的情绪复杂,不安、忧心、焦急……似乎还有一丝心疼,那是她听儿子提起过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一个直视着自己,目光里是她一向最欣赏、最欣慰的执拗和不妥协,那是她的儿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比起天底下大多数父母,在知道儿子和一个男人谈恋爱后,我想我的态度也是给予了很大的尊重。所以我也希望你们能好好考虑下我说的话。更不要因为我的阻止而反而要向我证明什么。
“我会在明天离开S市,在那之前你们好好权衡一下,不要因为冲动和逆反,就随随便便告诉我你们的决定。
“当然,你们要患难与共生死不渝,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你们年轻人追求自由自主,我理解,但我的话也在这里,我不会认可你们俩的关系,也不会祝福。只要你们处一天对象,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欢迎你们。
“如果你觉得,这个你自以为很美满的‘小家’就可以是全部的话。”
最后一句是给郑北阳说的,说完,罗女士便自顾自到餐桌旁坐下,优雅地用起了晚餐。
江未与郑北阳对视着,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彼此交错的视线中流淌着。
他们都知道迟早有一天会面对家庭的问题。可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早。他们一个事业起步阶段,一个还在上学,都是一个不会受到特别大、关于婚姻压力的状态。不用过早的面对婚姻压力,意味着他们不必过早地出柜,他们完全可以通过缓和的、渐进的方式告诉双方的家长。
但郑北阳母亲就这么很突然地知道了一切。没有任何预兆地,他们甚至想不出来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露出了什么端倪。
他们才刚刚在一起。
罗女士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番话,几乎把他们所有的解释都堵死了。再怎么解释与坚持,都会被当做在“冲动和逆反地证明”。
他们除了直接告知选择,别无他法。
她没给他们一点应对的余地。
要留宿的意思显而易见,要江未离开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江未感受着空气里熟悉的饭菜香气,让它们将自己轻轻包裹着,而后又慢慢从中挣开,郑重地与罗女士道:“阿姨,您说的,我会好好考虑的。今天我正好要去看望我弟弟,就不住在这里了,您慢用。”
他离开了。片刻之前他才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