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让他和李无恙断了联系,可能就像是要他和至安断了兄弟关系一样了。
当然,这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江妈虽然不怎么喜欢,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刚刚这一生气,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恋爱结婚的态度。想到下午的安排,江未心情更是沉重,歉意占据他的内心,为破坏了母亲原本高兴的情绪,为往后要做出的选择将在家庭里引起的轩然大波。
江妈对他结婚生子的期盼已在席间这三言两语里可见一斑,未来啊,任重而道远。
好在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江爸和郑北阳帮着说了些好话,尤其听郑北阳说到江未比其他同学主动多申请了更久的实习,是以无暇考虑其他事情,江妈渐渐缓了神色。
饭后不多久,老邻居便过来串门了,和江妈打麻将,江未收拾着碗筷,一边问李无恙,“哥哥下午有些事,你看要不要去电影院或者哪里玩玩?”
李无恙看看他,又瞥了眼客厅里的郑北阳,道:“我呆这里。”
“不会无聊吗?”
“没事,可以下棋。”
“……刚刚还说不要呢。那你和至安说。”
以前江未有过让两个小孩成为朋友的念头,但后来发现并没有如愿,他们关系说不上好,也谈不上恶劣,至安幼时和李无恙碰面后,常常会委委屈屈和哥哥说一些李无恙的“坏话”,但他们本来也没有多少相处时间,也兴不起什么特别严重的矛盾。
后来至安渐渐长大,也不知是早把童年的一些情绪给忘了,还是懂事了,不怎么提起对方。
而李无恙……总给江未一种感觉,好像他从没认识过至安,生活中也从没出现过这个人似的,甚至像是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可等真正见了面,却又依旧记得至安的脸和名字。
想到这儿,江未忽然觉得李无恙对绝大多数人的态度,好像都是这样的——那种,只要那个人没有出现,就会退出他的人生,毫无声息的。而当那个人突然又出现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是冷眼看着……他的父亲母亲,祖母,李管家……
关系密切一点、来往频繁一些的陆正煊、沈赋臣、他舅舅……相对要好一些,却依旧离不开这种感觉。
江未心头微微一窒,忍不住想再去看看他的脸他的眼睛,却听门口处郑北阳的声音越过了麻将桌,“阿未,走吗?”
“来了!”江未连忙应了一声,擦干手,拍拍李无恙后背,“去我房里吧,外面吵的话,把门关上。”
江未正欲转身,被李无恙抓住手,“你要去哪里?”
“出门走走。晚些回来。想吃什么零食,你微信给我说。”他匆匆交代完,和郑北阳出门去。
李无恙杵在厨房里,手还保持刚刚拉住江未的姿势,僵立着,一动不动。那边打麻将的已经有人好奇看过来了,他们对李无恙也有些印象,江未每次从学校放假回来,基本就可以看见这个小孩,见他这呆呆的样子,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李无恙忽然像是回魂了一般,飞快蹿出了门。
沈赋臣一直就小区外等候,眼见着江未和郑北阳走出去,等了片刻,却迟迟不见李无恙追上,正要发消息询问,这时车门猛地被拉开。
“哥哥,往哪里了?”李无恙微喘着气。
沈赋臣驱车循着刚刚江未离开的方向而去,车开得不疾不徐,刚好能注意路上行人。李无恙额头抵着玻璃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小礼盒。
这一带有个老学校,近年学生越来越少,已经不收学生了,附近的小孩得要乘上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另一个地方上学,而这老旧的校区也即将拆了。
新年假过去该上班的上班去,此时没太多的人来往,梧桐树被刷上了白石灰,光秃秃的树干上摇摇欲坠的枯叶都是罕见了。
老学校和这街道一样冷清,大门左侧“双桥初中”四个大字的金色暗淡无光,下方的花坛里尽是枯草,透过伸缩门的空隙,塑胶跑道已经被推开大半,低矮的教学楼还是许多年前的风格。
这破落的景象中,大门口并肩站立的挺拔身影是唯一的风景。
那两个年轻人似乎交谈了些什么,忽地其中穿着浅灰色羽绒服的青年稍稍一仰头——
沈赋臣眼睛蓦地瞪大,心中一凛,随后一股强烈地不安让他想回头看看后面的人,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就听后座的少年漠然道:“下车。”
纵使被刚刚那一幕惊得心脏咚咚直跳,他也没有忽略掉这个有些怪异的字眼——是下车,不是停车。
可服从是他的职责,他没能多想,身体已经率先出去了。
李无恙也推开了门,他躬身走进了冰凉的空气里。
沈赋臣不无担忧地看去,呵出的白茫茫雾气笼罩了少年的面庞,他没有看清对方的神色。
其实少年的神色常不足道,不熟悉的人或许会觉得总是千篇一律的冷淡,可这么多年过去,沈赋臣觉得要察觉到那些变化并不难。
那么现在呢,是最常见的平静无波?有时会出现的阴沉冷漠?还是什么?但绝不会是他每次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那个人时,会流露的那一种,平静中饱含欣喜,细微之处不乏温情。
沈赋臣恍神之际,已被少年强硬地推到一边,雾气消散了,他依旧没能看清少年的表情——李无恙没让他反应过来,已经坐进了驾驶位——
沈赋臣心头剧震。年前小李总就找他学开车了,可此刻绝不是一个令人心安的时机。
远处的身影早已双手交握,近处的汽车已然绝尘,冰冷的空气里隐隐流窜着一点疯狂和歇斯底里。
沈赋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
“真遗憾,本来还想到学校里走一走的。”老校区的大门紧闭,从外面只能看见操场和教学楼的一小部分,但仅仅是这些就足够让人怀念的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一楼第三个教室,要是能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那里了。”
郑北阳说着,余光看到江未神色,温温和和轻笑:“阿未肯定不记得了。初一快结束的时候,我转学过来,班主任正领我进教室,你拿着扫帚进教室,大概是去哪里大扫除了,一群人灰头土脑满头大汗的,就一个特别明朗的你混在他们中央,特别扎眼……
“当时我脑袋里就冒出了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后来想想觉得根本不太贴切,可当时也不知怎的,一直到你回到自己座位,到我坐到你后排……脑袋里都是这一句,眼睛里都是你。”
说的是夏天的故事,站在冬天的风里。
郑北阳停顿了片刻,而后郑重地转过身,怀揣着一丝忐忑,一丝紧张——
然后,那一丝忐忑,一丝紧张,在他旋身的那一刹那,消散在了一个吻里。
他毫无预料,甚至不敢相信。可嘴唇上的触感又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他心爱的人吻了他。
江未注视着他的眼睛,抿着嘴笑了下。
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以后一定会遇到许多的阻碍吧,亲人的不解和反对,来自外人的异样目光甚至排斥……
可是眼前这个人已经这样好了,他不想再看到他眼底有任何的忐忑、紧张他不用忐忑,不用紧张。
因为,我也想和你在一起的。
于是他说:“郑北阳,我们在一起吧。”
郑北阳的眼睛微微酸涩,他仰头看了看灰白色的天空,随后从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那里头是什么不言而喻。
“该我来说的。”在江未微微诧异的目光下,他郑重又坚定地,“这是我从15岁到25岁的愿望,也是往后每一天的愿望。你愿意——”
他的愿望没有能全部说出口。就在他有些紧张地拿起那枚戒指的时候,只见江未脸色一变,目光有些骇然地望着他身体的右后方,他不明所以,正要看过去,胳膊被狠狠握住,江未拽着他往一旁奔去——
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一辆距离他们数米的汽车猛地转了个方向——
一声巨响。
对面“双桥初中”金色的大字连同着其后的墙体一同粉碎,汽车车头完全变形,巨响吞没了他的愿望的尾声。
江未反应过来,喊了声“打120”,便立即冲过去,抬脚那一瞬,看见沈赋臣惊慌而来,他脸色顿时煞白。
当真的看清了车窗里头被挤在气囊和座椅之间的人影时,他几乎是眼前一黑,站不住脚。
一股鲜红的细流从少年的发丝间淌出,可他歪着头,瞪着窗外,眼神冷冽,半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后排一只精致的小礼盒安详地躺在座椅下方,对人间的喜怒爱憎全然不知。
——
第37章
沈赋臣来到病房时,李无恙已经醒了。
他倚着病床的靠背,微微歪着头,朝着阳台。脑袋和一只手臂缠着绷带,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放在腹前的被子上,一下一下轻点着。
“小李总。”沈赋臣喊了声,把带来的保温桶和衣物放下。
“带回了?”李无恙问。
“是的,在这儿呢。”
江未把毛巾晾好,走进来看见沈赋臣正把什么东西收进了抽屉里。沈赋臣起身冲他微笑示意,他打了个招呼,但笑不出来。
沈赋臣比他大了六七岁,在李无恙11岁的时候就跟着对方做事,是李无恙的司机也是助理,李无恙工作会接触的人里,江未见过的,除了李无恙舅舅陆先生,也就只有沈赋臣。
在他的印象里,沈赋臣很尽责很敬业,直接听从李无恙的指示,是个多面手,好似什么都会做——可有时候也未免太纵容自己的老板了,也许他有他的难处,毕竟上下级的关系。
“和陆先生说了吗?”
沈赋臣点头道:“陆总知道了,不过他人在国外,小李总也不想他操心,所以让他公务要紧,不用回来。”
事实上他原来的老板听了今天白天的经过之后,只说了一句:“他乐意受着就随他去,人要活该作死是拦不住的,何况还是个惯犯。”说罢便又跳进泳池,优哉游哉享受南半球的日光浴去了。
“还好这次无恙没什么大碍,不然又得陆先生操心了。”
沈赋臣很标准地微笑了一下,“是啊。那小李总这边就拜托你了。”他放好带过来的东西,要走了,却被江未拦住。
江未看了下那边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极好的李无恙,道:“如果以后无恙再有什么任性的要求,你不太方便拒绝的话,麻烦你打电话给我。”
沈赋臣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李无恙不会在意他会不会对陆总如实相告,但有些情况是绝对不能告诉江未的,从过去到现在以及未来,不管江未最终是否会知晓,但绝不能从他嘴里透露出去,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车很好奇很喜欢想尝试也是正常的,但毕竟还没成年,你也不是专门的教练,以后还是别让他尝试了,等他成年了再说,也不过是再等一年的事情。”
沈赋臣听出他主要还是说给李无恙听的,但还是抱歉地应道:“嗯,下次会注意的,这次是我的失职。”没能提前意识到李无恙的企图,或者说是有了一些轻微的预感,但没能重新安排妥当让小李总受了伤,的确也是他失职了。
但也就像陆总说的,那可是个惯犯呐!回想到好些年之前的事,还有这几年小李总时机正巧恰到好处的感冒发烧,沈赋臣不由心生感慨。
沈赋臣离开后,江未把床上的小桌子架了起来,李无恙坐在床上,目光清亮。不知怎的,此情此景让他突然回忆起五六年前的一幕。
那病号服之下装着的不再是那小小的身体了,只是灵魂好像还没怎么长大似的,任性,恣意,不计后果。
他负着伤,头部和四肢不同程度的外伤,脑震荡,似乎没什么大碍,修养一阵就可以活蹦乱跳了,可车撞到墙上之前,所可能承受的会不会致命,那都是一个未知数。当事人平静得很,好像不过是是摔了一跤。
江未拿勺子喂他吃饭,他吃了半饱便不要了,而后突然咧嘴,咧出了一个笑。
江未一怔。
李无恙问:“怎么样?”
在他高中毕业后的小半年里,李无恙有时候会笑的——大约先天生理上就对自己面部肌肉掌控力不太好,或是没办法把喜悦的情绪和这个表情发自肺腑地联结起来,他笑起来总是怪模怪样的——
他的同学见过。评价是“你弟弟对你笑得好假”,或者说,他的假笑能给他十分的脸打个对折。可江未一点也不觉得。他只感觉到李无恙在努力地表达着他的善意,那看似拙劣的笑容,反倒另有一番可爱。
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说了一句“我笑得真难看。”,江未猜测过可能有人和他说了什么,告诉他并不难看,不用迎合,也不用逃避,顺其自然就好。可那之后就再也没见他有过这种尝试了。
见他不作声,李无恙声音稍低了下去,不太自信地,再次问道:“怎么样?”
江未说:“挺好。”
李无恙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拉开了一旁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江未。
江未不明所以地打开,看到里头两个有些粗糙的陶人,一大一小。
李无恙又问他:“怎么样?”
江未匆匆一瞥,点头道:“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