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疏远使得在季家孤身一人的她难以立足。
即便任何人见到她都尊称她一声“季夫人”,可私底下,没人看得起她。
穗湫不懂礼仪,不懂富人之间的交际,笨拙得像只飞不起来的雏鸟。她因语言不通,整日都只能躲在家里,苦闷且努力地学习H国的语言。可季锋还是嫌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抱怨穗湫连最基本的陪着他出去应酬都做不到。
穗湫从小学习就不行,在季家的压力下,她日益憔悴。
直到有一天,季锋对她说:“你妹妹阿玫在你父亲去世后,一直独自住在袁家的旧居。她是X大毕业,不如让她来家里住,也好教教你。她是你妹妹,总不会嫌弃你愚笨。”
就这样,穗湫依照季锋的话,将自己的亲妹妹袁立玫邀请到季家长住。
于是,日复一日,穗湫的语言终于合格了,噩梦却也开始了。
…………
“可谁能想到,在遇见我之前,他和我妹妹竟已经是交往的关系。而他与我结婚,不过是遵从长辈的遗愿,想要我父亲手中的股份罢了。有了我父亲的这份支持,他才可以挤下他的兄长,继承他父亲手中的家业。”穗湫苦笑,“他骗了我,阿玫也因此恨透了我。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所以选择了离婚。”
此后,她没有回国。而是在这个小镇上定居,孤身一人生下了季幕。
韩森动了动唇,无话可说,他却比穗湫还要心痛。
可穗湫已经不会痛了,她平静道:“我得了癌症,从明天起,我会去医院安心接受治疗。小幕毕竟是他的孩子,他总会善待的吧?”没想到在走投无路之际,除了季锋,穗湫竟不知道该去拜托谁,求助于谁。
对她来说,韩森有韩森的人生,而季幕身上始终留着季家的血,他不该去拖累韩森。
晚风过境,屋内的灯闪烁了一下。她看到韩森眼角滑落的泪水,无奈地笑了。
等待她的仅仅只有死亡,她是在绝望中自杀的。
…………
穗湫于季家,于季锋,只是一颗棋子。
她与袁立玫是异卵双胞胎,相似又不同。
年幼时,袁家出国旅游,因为父亲的疏忽,她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了乡下的养父母。她的亲生母亲因此伤心病逝,父亲为此活在自责之中,一生都在寻找她,试图去补偿她。即使在临终时,这位年迈的父亲也抓着穗湫的手念着“对不起”。
而她的妹妹袁立玫的童年,也就此葬送。
自从她丢失后,袁家成了一座无情的冰窖,踏入者,都是疯子。
她本以为回到袁家后,与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妹妹的重逢会是温馨的一幕。却没想到,那一天,袁立玫只是站在台阶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眸底是深深旋涡。
她并不欢迎穗湫。
穗湫开心地同她打招呼,得到的也是无声地审视。
许久,袁立玫讽笑地说:“一切都是你的。”
穗湫不懂,直到婚后发现袁立玫与季锋偷情,她才被迫知晓了袁立玫所说的一切是指什么。
父母与倾慕之人。
这就是袁立玫所说的一切。
…………
“咚咚——”
韩森的话还没说完,季幕宿舍的门就被敲了两下,宿管阿姨在外催促:“学生,怎么还没收拾好?赶紧出来,就剩你这间没登记,我马上就要放假了。”
季幕还沉浸在韩森所告诉他的真相中,他的面色苍白,指尖不住地发抖。
他没办法打开宿舍的门,混乱的思绪告诉他,他必须好好休息了。他得忘掉韩森告诉他的一切,他得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些。
季幕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因为癌症,是因为多年的绝望而自杀。
他一直误以为自己的妈妈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所以他背负着罪孽活得战战兢兢,唯恐破坏了在季家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他还记得穗湫自杀过后的某一天,季锋出差,季家阴冷至极。他躲在阁楼中给去往天国的妈妈写信,边写边哭,泪水晕开了字迹。
他把信纸折成了纸飞机,飞到了栀子花园中。因为妈妈说过,栀子就是他。所以有栀子在的地方,她就会停留,就会一直陪伴着自己。
可纸飞机没有飞到穗湫的手里,取而代之的,是与穗湫长得极其相似的袁立玫收到了纸飞机。
于是,纸飞机成了一个转折点。
袁立玫撕碎了它,发了疯似的扯着季幕的头发往墙上撞,一字一句血淋淋地告诉他:“你妈妈那个贱人欠我,你也欠我。她毁了我的一生,你还想来毁了我儿子的一生!”
“你不该出生,她不该把你送回来!”
“穗湫觉得我会善待你吗?”
“她当初被人贩子带走的时候,就应该死在哪个角落里!”
“我告诉你,你得认清自己,季家不属于你,你的名字也不属于你!”
…………
年仅十岁的季幕痛到战栗,满面鲜血,他哭着求袁立玫饶了他。
他错了,错在不该出生。
袁立玫却没有悔意,她对季幕的痛苦感到畅快。她的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季幕身上,告诉他“下贱”两个字如何写,如何念,如何刻在自己的背脊上,一寸一骨,分毫不差。
那天起,季家的阁楼总是很阴冷。
季幕躺在狭小的床铺上,时常觉得自己腐烂了,和花园里被铲掉的栀子一样,埋进泥土中,泯灭成世间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时年久雨,越是阴暗的地方就越能激发人心底的恶毒。
他的身上总有新的伤口、旧的伤口,混杂在一起,直到袁立玫没有兴致再打他。所以他像一只老鼠般,躲藏在阁楼中,尽量小心翼翼地去生活。渐渐地,季幕在他人的口中,沦落为一个人人嘲讽的私生子。
包括在他的学校里,“私生子”三个字也成了他的代名词。同学们看不起他,欺负他,在他的课桌上画下作的图案,问他一个晚上多少钱。
种种屈辱,使得季幕开始伪装,他变成了一个时而冷漠,时而乖巧的人,实际却是睚眦必报,自私自利。直到他上初三那年,重新遇到韩森,这一切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
曾经,季幕也深切地恨过自己的母亲,恨她为什么要做小三,为什么要生下自己,为什么要自杀。
这些恨,现如今也成了迷茫。
“妈妈是被父亲骗了……”
季幕捂着脸,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眶发红,心里压着一股窒息的情绪,如火山喷发,怒不可遏。
“小幕,继续和季家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韩森想要说服他,“我不希望你和你妈妈一样受到伤害。”
季幕放下手,绝望道:“森叔,没有人救我。”
过去是,现在也是。
妈妈把他送到的地方,不是一座大房子,而是一座牢笼。是穗湫亲手将他送到了季家的手中,让季家给他上了锁链,牢牢禁锢。
韩森忙道:“我可以救你,只要你想,我就会来接你!虽然我们一开始可能要躲着,但只要你愿意等一等……”这些年韩森出生入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能力把季幕从季家接出来,彻底带他离开。
然而。
季幕失笑:“可我不想再和老鼠一样躲着了,在阁楼的日子,太漫长了。”他挂了电话,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轻轻地自言自语,“季家没有善待过我,我无路可走。”
所以,当一年前的机会落到他面前时,当季锋允许他替代季沐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丝曙光——
获得新生活的光。
他会牢牢抓住。
第36章
在宿管阿姨的催促下,季幕拖着行李箱疲惫地往楼外走去。
按照计划,在后天,或是大后天,季幕应该打一个电话向顾远琛求助,说自己找不到房子,尽力博取顾远琛的同情,让他主动邀请自己去顾家寄宿。
可令季幕没想到的是,宿舍楼外的空地上,顾远琛的车依旧停在那里。
他竟然没有离开。
视野之中,顾远琛靠在车门上,修长的身姿与冬日雪景融合,他刚结束一个电话,眉梢都沾着雪花。
徐风已经不见了身影,应该是回宿舍收拾东西去了。
季幕紧紧地抓着自己行李箱的拉杆,内心的情绪复杂万分。风打在他的脸颊上,方才泪水滑过的地方是刺辣辣地疼。顾远琛总是一次次打碎他原定的计划,可他们又分毫不差地沿着他所预定的道路前进。
顾远琛坦然上前:“在找到房子之前,要去我家住吗?”
“……”
“你替我挨了一酒瓶,得还你个人情。”顾远琛皱眉,等着季幕回答,“你知道我不太喜欢欠人情。”
季幕一双眸子才刚哭过,微红跌进顾远琛的目光中。
“怎么了?”顾远琛继而问。
季幕抿紧了唇,因为顾远琛的问候,他再次掉了眼泪。
“你到底怎么了?”顾远琛不解,唯有凑近了去瞧季幕的伤口,略微紧张道,“是头上的伤口疼了吗?”这一句,他竟是万分小心的语气,好似说得重一点,就又会碰伤季幕一样。
季幕慌张地用手背抹眼泪,越抹越多,什么委屈都涌了上来。
不管是小时候的,还是之前的,或者是现在的,一股脑地爆发,替换了他心中原有的怒火。在顾远琛面前,他总会变得柔弱、不懂事、不成熟,像个笨手笨脚的傻子,什么都做不好。
“我送你去医院。”顾远琛直接拿过他的行李箱。
季幕摇头,忽然说:“我不想一个人。”
“我会陪着你的。”顾远琛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季幕哽咽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学长,你说过的,疼要告诉你。”
“所以我们得赶紧去医院,不是吗?”顾远琛催促。
一个是真的着急,一个却是答非所问。
“学长,我现在好疼。”
可我不需要去医院,医院治不好我心里的伤口。它已经腐烂了,唯有刮骨去毒,才能重新开出新的栀子。也或许,永远不会再有栀子花了。
季幕将成为玫瑰。
…………
“季幕?”
半晌,季幕两指捻住了顾远琛的衣角,好像一个不听道理的小孩:“学长抱一抱我,就不会疼了。”
听罢,顾远琛立马要翻脸。没想到折腾到最后,季幕居然提出了这样无厘头的要求。顾远琛气他是在装疼,却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再次见到了季幕那副可怜至极的表情。
好像真的很疼一样。
好像不是在说谎。
可抱一抱怎么能够止疼呢?
顾远琛不明白,他无法理解季幕的请求。
可他的心比起之前,像是转了个弯儿,在临近新年的寒冬中逐渐融化,淌成了一摊水,倒映着他本就赤裸的固执。他低头,一览无遗的,是自己那颗不足够坚定的心。
季幕鼻尖挂着一滴眼泪,迟迟没有掉下来。玫瑰愈浓,他终于学会释放自己的信息素,将自身的优势双手呈上,献在顾远琛面前。
他垂着脑袋求他,声音软糯,落进顾远琛的耳中化成糖浆:“学长,可以吗?”
一丝风卷过,世界被大雪铺盖,洁白无瑕。
季幕琥珀色的瞳仁映出的,是雪花轻微飘落的轨迹。
他们身边没有其他人,车内的司机安分守己地移开了视线,宿管阿姨还在楼道里检查。这个冬季,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
顾远琛想着,就一次,只抱一次。
他看似被迫地妥协了,一双手很僵硬,连弯曲的动作都做得很缓慢。他不知道是该先去抹掉季幕脸上的泪水,还是该先拥他入怀。
抉择天平总有两端,顾远琛伸出了手。而季幕的眼泪滚烫,掉到地上,大地复苏。落到顾远琛的手背上,顾远琛就不再僵**。
他是暖的。
顾远琛上前,轻轻地将季幕拥入怀中。他虽然嘴上说着不愿意,实际行动里却毫不吝啬地分享了自己的安抚信息素给季幕。
“现在还疼吗?”他的声音低沉,围绕在季幕耳边,敲击于心。
季幕闻着他的苦茶香,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抱紧了顾远琛,深吸一口气,就这样将脸埋在他的身前,隐忍地哭出声来。很多时候,他都不像季家骄纵的少爷。他连哭,都哭得这样憋屈。
眼泪打湿了顾远琛的衣服,相拥之间,玫瑰香缠紧了他。
“你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怎么突然就哭得这么厉害,顾远琛欲言又止,半晌,问他,“难道是因为和家里闹矛盾了?”
季幕呜咽,答不上话,只一个劲地哭。
于是,顾远琛不问了,他生疏地拍着季幕的背,哄孩子般一下,又一下。
可季幕还是哭了很久,他们也抱了许久。
顾远琛联系到季幕没有回家过年的事情上,能猜到的只有两点,一是季家可能有什么事,二是季幕可能和父母吵架了……但诸多原因,不论哪个都好,现下最重要的是让季幕停止哭泣。
只是顾远琛一向不太会安慰人:“别哭了。”
“没有哭……”季幕哭久了,脑子清醒过来,就也开始觉得丢脸,甚至胡言乱语起来。
顾远琛愣了愣,拧起了眉:“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季幕哑然,把脸在顾远琛胸前蹭了蹭,不愿意分开:“好暖和。”他大抵是真的哭够了,带着鼻音,“谢谢你。”
顾远琛的手微微抬了抬,最后,他无奈地再次将手心贴到了季幕的背上,轻轻地拍着:“嗯。”他发现,在季幕停止了哭泣后,玫瑰花香也跟着好闻了许多。
而车内的司机等了太久,不可能一直假装看不到。他忍不住拍了个照片下来,传给了正在准备晚餐的张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