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好听,实则是轰人。到底不是嫡亲的祖母,隔了一层,管你外头是死是活要在没有血缘的外甥女和媳妇之间作选择,答案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所幸她也算有去处,否则真要露宿街头了。
她还是谦和的模样,“暖儿记住了。那里样样齐全,什么都不缺,姥姥不用挂心。只是住得远了,不好给姥姥晨昏定省,这个叫我心里不安。”
秀热络引她们入座,又忙叫人备茶备点心呈上来。往知闲手边递茶盏的时候,她傲慢朝空旷的地心别过去,一副不屑的调调。
众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老夫人冲她颇具警告意味的一瞪,很值得人细细的品读一番。布暖不言声,自去端她的茶。老夫人复道,“你和晤歌大定的日子可订好了往洛阳发信儿了没有你是女孩家,自立门户作个过度是可以,长此以往却叫人不放心。还是早早敲定了,你爷娘那里也好有个交代。”
这会儿完全就是迫不及待的要把她推出去,她虽不打算留在沈府,可这样的态度未免让人齿冷。再说蓝笙那头的婚事十成要告吹的,让她说什么好呢
她一味的笑,倒像是女孩家羞涩的样子。再打眼看知闲,她脸色不太好。视线和她碰上,明显的一怔。然后挤出个笑容来,布暖却闹不清了,本以为她又要来撒泼,谁知竟全然不是的。
“暖儿,以前是我的不是,不问情由的叫你没脸。今儿我来和你赔个罪,你别记恨我才好。咱们亲里亲眷,日后总要来往的。红过了脸,自己心里疙瘩,也给你添不自在。”知闲笑作笑,但笑意不达眼底。像落在水上的细尘,轻轻一吹就散了。顿了顿复道,“咱们年纪差不多,以前姐妹相称的,多好可现下有了误会,弄得这般模样”
她不和她大吵大闹,反而让她无措。她不知道她们这趟来干什么,横竖肯定有目的的。连老夫人都亲自上门,叫她越发心惊肉跳。疑心是昨晚的事出了岔子,她们这一系列反常举动,定是在打着什么算盘。
她这个人有一宗好,压力越大,表现得越得体。脸上换了和风细雨的神情,笑道,“别这么说,暖儿担当不起。”抬头看了看秀,“我倒忘了,上回晤歌送了两尊暹罗释迦摩尼佛来,回头让人送一尊过府里。姥姥和舅母都拜佛,晤歌说佛像请高僧开过光的,很是灵验。”
秀忙接了话茬,逢迎道,“是,早拿黄布包了搁在那里了。老夫人没看见,真真和咱们中原的不同。骑个九头狮子,好威武样式”
其实重点一直不在什么佛像上,不过插科打浑的胡扯。蔺氏也讪讪的,端着茶抿了一口方道,“你瞧你舅母都同你认了错,你便息怒吧她和你舅舅大婚也近了,到时候还要仰仗你盖金井呢往后真正的一家子,有什么不快都了结了,后头和和乐乐的重新开始。”
布暖落在她那句“大婚将近”里出不来,暗道不是耽搁下来已成颓势了么,连日子容与都不叫选,哪里又来将近一说
秀私下里吃惊,只状似无意的笑问,“好日子定在了哪一天我们娘子这下真要好好筹备了,舅母进门,得备份厚礼才妥当。”
“出了国丧就办。”蔺氏笑道,“时候长了怕掩不住,到时候白叫人笑话。”
众人纳罕起来,什么掩不住什么叫人笑话
上了年纪的人立马就明白了,秀勉强做出惊喜的样子,“这可是好事情哎呀,祖宗有灵,喜事一桩连着一桩的。年下完婚,明年这个时候老夫人就抱孙子了,真是福泽深厚的”
恍如一个焦雷打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知闲有了喜么怎么可能呢是容与的孩子么她着了慌,再去看知闲,她红着脸一味垂着头。布暖觉得头顶上的天要塌了,容与昨夜还信誓旦旦准备打发知闲的,今天她怎么就怀孩子了呢
“是这话。”蔺氏眉花眼笑的,捋捋胸前的赤金压领道,“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知闲这孩子不哼不哈的,还想瞒着我。这岂是能瞒骗过去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若是让人瞧出来了,那可了不得我头前儿和六郎说了,他还糊涂着。后来才欢喜起来,吩咐人要好好看顾着知闲。他往常都是淡淡的样子,这回倒真上了心。也是的,儿子都快有了,总算成了人,我的心事好歹撂下了。”
这话越听越叫人伤心,秀唯恐布暖露馅儿,花了大力气打起精神来和蔺氏周旋。蔺氏拍着手道,“我想着暖儿和晤歌的事早早办了,转年添个一儿半女,叫我抱了重孙子,那我可算是全福了。”
布暖眼也盲了,耳也聋了,怔在那里,活像个行尸走肉。她想不通,容与怎么可以这样玩弄她,竟不念旧情么难道是为了报复她么她把心捧出来,他却狠狠往上面插刀子。难怪迟迟不见他有动作,若非和知闲有私情,缘何不把她送还娘家去
她这么傻一晌贪欢,然后要背负一生的罪。
她凄恻看知闲,不知该不该对她表示庆贺。顿了半天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舅母怎么瘦了”
知闲不言声,回想过去的十八年,她简直活在天堂里。可自从布暖来了,从一开始就有不好的预感。仿佛她会危及她的地位,会把她架在火上烤。后来梦魇成了真,这几个月她吃够了苦,尤其是昨夜她颤了颤,不堪回首的一夜她的眼前堆叠出他们耳鬓厮磨的场景,明知道他们定成了苟且之事,可悲的是她居然不敢去捉奸她只有在窗前远远眺望,立了三个时辰,立得浑身冰冷,几乎要死过去。
她一再的忍耐,最后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流光了眼泪,后悔为什么要隐瞒着,弄得老夫人也怨她,责怪她不识眉眼高低。如今倒好,忍出了乱子。他们跨出了那步,还有什么能阻拦他们的只有趁容与出远门,要想尽办法拆开他们,这是最后的机会。
于是她对老夫人和盘托出,老夫人惊得魂不附体,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到底不敢声张,更不敢戳破。怕逼急了他们,真撂下长安的一切私奔去。容与是老夫人的骄傲、是比登上沈家主母地位更大的成就、是儿子、也是后半辈子寄生仰息的辉煌。她想得比自己多,顾忌得也比自己多。她不敢责怪姨母没有暴跳如雷的替她出气,因为这安稳的岁月,经不起伤筋动骨的大震动。只有折中寻个稳妥的法子,不那么锋芒毕露,又要切实有效。
那边正说话的人却是时时刻刻都关注这里的,听布暖问了这么句,堪堪接了口道,“她这几日害喜得厉害,不吃尚好,吃了便作恶心。吃下去龙肝凤脑,最后也枉然。”
边上的人都附和着笑,布暖感觉自己的嘴角挂了千斤的秤砣,不知要使多大的劲才能完成那个表示欢愉的表情。笑得久了,愈发担心被她们看出假来,遂低下头来吃茶。抿一口,满嘴的苦,直顺着舌根蔓延到心底里去。
后来再听她们说话,便恍恍惚惚像没了根基。以至于她们什么时候走的,她都闹不清楚。
秀送了客回来,站在凭几前凄然望着她,“怎么办你都听见了”
她木木的呆坐着,一声不吭。不知过了多久才道,“我不信。”
“不信人家连孩子都怀了,你还不信怪道我昨日进府就看见她身边的人送郎中出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