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惊讶,没想到他们之间的事,太子居然会亲口承认。大约是伤心到了极点,迷茫到了极点,当真是无路可走了。他认识太子虽不算久,但两三年的时间也足够读懂一个人了。他是储君,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自小受严格的教育,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会下意识的防备,因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
他不方便发表评论,只道,“流放,也许是桩好事。”
弘的嘴角沉了沉,“不知道我心里没底。”顿了很久才道,“我希望他活着,眼下艰难些,以后会好的。容与,请你务必帮我的忙,我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了。”
他愣了愣,莫非还要生死与共么他惶恐起来,最后会审的结果流放无疑,但是中途会不会接到密旨就难说了。万一蓬莱宫下令叫杀,届时他又如何处理
他沉吟半晌,的确是个棘手的难题。忠义安得双全局势瞬息万变,他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太子这里巴巴儿看着他,等他立时答复。且有那么重的话扔给他,他不得不审慎。
“殿下信得过容与,容与定当尽力而为。”他计较良久,也只得这样回话。
太子嗟叹着点头,料着他是有把握的,便不再说什么了。
天边残阳如血,这样人人自危的年月里,谁又是真正作得了自己主的
会审就是装装样子,罪状都是现成的。两天之后判罚下来了贬黜周国公,恢复本姓贺兰,流放雷州,永世不得还朝。
这是明面上的敕令,临动身时容与果然接到天后手书,简单四个字“扑杀此獠”
他把羊皮卷掖在腰封里,在无人送行的夜里,率众押解贺兰上路。
长安到雷州路途遥远,加之越往南天越热,先头几天还规规矩矩上枷坐囚车,后来就不成了。贺兰从小金尊玉贵,没有受过半点苦。日晒雨淋里奔波几千里,又不得自由,虽然咬牙不吭声,却也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惨况。
半月后到韶州,又遇着接连的雷雨天气。官道两头一望无际,走了几百里没有人烟。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黄土垄道上的灰尘扬起来,厚厚的一层,呛得人几欲窒息。
贺兰终于开口说话,“上将军,避避雨吧”
容与回身看那张胡子拉渣的脸,淋得水鸡似的,仍旧是一种荒漠的神气。心里可怜他,因对左右道,“再过六里地有官驿,脚下加紧点儿,一盏茶的时候就到了给他去刑,送件油绸雨衣过来。”
贺兰笑嘻嘻的冲他道谢,他也不理会,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往前赶。穿过雨帘渐渐看见一片低矮的灰瓦院落,门前竖着旌旗,门框子两腋还残留着斑驳的对联。驿门大开着,廊庑下站了个驿丞。看见一队飞骑打扮的人到了门上,慌忙打着伞迎了出来。
那伞是把看得见天的破油伞,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他也闹不清谁是谁,只管叉手行礼,“将军们路上辛苦,快进里面歇歇脚。卑下这就嘱咐人开炉子,给将军们生火做饭。”
贺兰老大不客气,“那谁,驿丞先给我打水准备胰子,叫我好好洗洗这满身污垢。”又靦脸对容与笑,“上将军答应么”
容与皱着眉点头应了,这一路来倒比贺兰的心思还重,身上那道旨意捂得发烫,到底怎么处置才好,他拿不定主意。再瞧瞧这泼天盖日的豪雨,私下揣摩着,似乎是该寻个机会和贺兰好好谈谈了。
第121章此生
随行的北衙卫都聚在厅房里打茶围,等着后厨上酒菜。
容与端了盅银耳去找贺兰,许久他才披了衣裳来应门。屋里灯光跳跃,那个落拓的身影投射在直棂后的宣纸上。一点点挪过来,渐渐缩小,变成个苍白可怖的剪影。
来时的那条官道属于比较冷落的,走的人少,驿站便少有养护。年久失修下,砖立柱加土坯的墙壁微有倾斜,挤压了门框子,因此开关会发出骇人的音量。拖腔走板的叽嘎呻吟叫人牙槽发酸,仿佛荒芜的山村野店,更添了诡异莫测的味道。
贺兰洗漱完了,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裳,又是一副头光面滑的纨绔样。倚门一笑道,“上将军来了想是我的时候到了吧”
容与看他一眼,他是聪明人,早就料到了全局。
他让了让,“上将军请。”
容与迈进屋子里,四下打量一番。面南的高台上铺了篾席,中间一方矮几。几上掌了盏油灯,灯芯挑得不高,光线便不甚好。他把手里的盖盅搁在那里,“饿了么先吃点东西。”
贺兰浪荡的晃过来,不道谢也不推脱,自顾自盘腿坐下来,边揭盖儿边道,“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舀了勺放进嘴里咂咂味道,“炖得挺入味儿,就是不够甜。”
容与看着他灯下的脸,晒黑了不少,颧骨突出,眉眼低垂。在淡黄的光晕里,睫毛脆弱得像白色的蛾翅,堪堪歇在消瘦的两腮上。
曾经风光无限的人,落得今天这样下场,难免叫人唏嘘。他别过脸轻叹,“朝中和你交好的人都发配岭南了。”
他手上一顿,“是我连累了他们。”他把勺子搁在托盘上,慢吞吞拿巾栉抹了抹嘴,“其实我没有真正交好的朋友,天后这样,无非是趁机肃清政敌罢了。女人有这样深的心思很可怕,再过不久,这天下该姓武了。”
容与不置可否,近年圣上头风病愈加厉害,天后主持朝政驾轻就熟,满盘在握已是定局。稍假时日,要扭转乾坤易如反掌。
贺兰苦笑,“可怜弘,将来怕是要和自己的母亲夺天下了。”他向他伸手道,“懿旨呢让我拜读拜读。”
容与把羊皮卷扔给他,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半天。一个手指头比在“獠”字上,用奇异的口吻说,“当初杀褚遂良也用这个比喻,我好歹是她外甥,这么说太不念旧情了。”
死到临头还在扑杀密旨上计较用词,贺兰敏之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容与是见怪不怪的,他收回羊皮卷重又塞进腰封里,淡淡道,“我感念你对暖儿的好,杀了你她会恨我。之前孰是孰非也不去辩论了,再往前就是雷州,叫雷州刺史插了手反倒麻烦。我不动你,趁着天黑你逃命去吧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别辜负了殿下对你的一片深情。”
贺兰意外的抬起眼,“你这是违抗敕令,事情败露了,连你也要受牵连。”他笑了笑,“还有,天后要验看物证,你上哪里寻我这么漂亮的耳朵去”他指指自己的右耳,“我耳廓上有两颗痣,一颗在明处,一颗在暗处,你能找到一样的来顶替么”
容与抿起嘴,半晌才道,“这个你别操心,顾好你自己就成。外头的全是我的亲兵,只说你跑了,他们定然心照不宣。”
贺兰听了,不无感慨道,“没有交你这朋友,是人生一大憾事啊”
容与瞥了他一眼,“若是交了我这朋友,你才真是死定了。”
他哈哈笑起来,“是这话你若是我朋友,这会儿也该在去岭南的